失明者 第1章 休眠结束

休眠舱的玻璃朝两侧打开，舱内的冷气迅速朝室内蔓延，冰冷的白雾下是一个熟睡的金发少年。

米白色的灯光打在他苍白的脸颊，墨黑纤长的睫毛在眼帘落下一层阴影。顷刻间，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倏地睁开。

少年全身躺在留有余温的床舱内，胸膛随着呼吸频率波动起伏，双唇不禁微微张开，似乎还没从悠长的睡梦中醒来。

“欢迎回来，安澜同学。”头顶不知何处传来机械般的声音，少年茫然地盯着白净的天花板，恍若未闻，纹丝不动。

“您沉睡三年，目前管理员设定的苏醒时间已到，您可以起来了。”

少年依旧不动。

一秒，两秒，一分，两分……五分钟悄然而过。

躲在某处的机器人音调提高，诙谐说：“太阳要晒屁股，夏安澜同学，躺太久会得痔疮的哦。”

少年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臂，举到舱门处后无力掉回原位。

“我……手脚发麻，身体起不来。”饶是许久没有说话的缘故，刚发出的声音嘶哑，牵扯着喉咙隐隐作痛。

机器人温和解释：“休眠三年确实会有后遗症，主要体现在短暂性头晕疲惫，身体酸痛，意识不清晰等等，您这属于正常现象。我为您播放一首起床歌，包准治好身体发麻的问题。”

脑子还在发懵状态，夏安澜没半点思考，欣然接受这个帮助，甚至还有点儿期待。

旋即，一首《Lost Rivers》开始播放。

嘶哑悲惨的哀嚎呈波涛汹涌之势从四面八方传来，贯穿夏安澜的耳膜，让平缓的心脏跃动得更加剧烈。

不得不说，效果尤为显著。

夏安澜猛地仰起上身，双手捂住耳朵，痛苦不堪地说：“这是起床歌吗？求求你关掉吧，再过一会我的痔疮都快结痂。”

机器人平淡说：“我刚刚扫描您的身体状况，并未检查出痔疮。”

夏安澜扶着床舱两侧，向前缓慢挪动，翻身下床。地上没有鞋子，他光着脚丫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由于许久不动，四肢酸痛僵硬，他一只手从长袖里掏出来，顺势扶上旁边的墙以寻找支撑点，另一只手被垂落在裤腿两侧的袖子遮挡。

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毫无生气。

实验室内的几盏节能灯以微弱的光芒照明实验室中心区域，墙上贴满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器皿整齐有序摆放在实验台，玻璃瓶内的化学溶液放置过久而变色沉淀，旁边还堆叠五六本翻得破旧的学术书籍。

夏安澜瞪大双眼，休眠后遗症迫使脑袋隐隐作痛，他愣是犹豫半响，难以置信地开口：“这是……”

一道高大的人影从黑暗的角落走出，夏安澜寒毛耸立，下意识往后撤退，臀部抵着实验台，手按压在台面上，一副谨慎防御的姿势。

来者是一个具备人体结构的机器人，铮亮的镁合金外壳覆盖全身，身体结构都用增强版碳纤维复合材料打造，唯有两只发着蓝光的眼睛是防水荧光屏所制。

它前半身处于黑暗，后半身处于光明，在昏暗的环境下，乍一看显得阴森恐怖。机器人抬起胳膊，笨拙地左右招手，屏幕上两颗豆状的眼睛变成一条直线，向着夏安澜问候：“您好，安澜。”

它的声音与刚才唤醒夏安澜的声音无异。

“你是……石榴吗？”夏安澜上下打量，像是在确定什么。

“是的，我是浩特公司研发的第五代仿人形高端智能机器人，再经过夏博士二次改造，名字叫B1016。同时，我还有另一个名字，是夏安澜同学起的名字——石榴。”

夏安澜松开捏得发白的手指，眼神闪过一丝忧虑。似曾现实的场景如同昨日，悄无声息地将先前的记忆带回少年眼底。

五年前，一颗陨石划破天幕，坠落在M国某个不知名的山丘，起初政府人员对此进行检查，确认无异常后任由陨石留置此地。

第一年，以陨石为中心，方圆一公里内的生物发生异常变化，它们体型变大，运动速度加快。

研究人员不以为意。

等到了第二年，一只野狼咬死当地的老猎人。

警察操控无人机寻找罪魁凶手，在茂密的丛林发现这只犬牙翘出的野狼。

专门拍摄野生动物的隐形摄像头碰巧拍摄到犯罪全过程。野狼以每小时110公里的速度，完美躲避猎枪的射杀，一口封喉使猎人当场毙命。

随后，生物学家发现这只野狼的行径速度增长两倍，已经拥有“奔跑之王”猎豹的速度，甚至猎杀能力远超正常的野狼。

当地政府招募十余名精英猎人围杀这只凶残的野狼。持续一天一夜的追杀，野狼近身杀死两名猎人，五名猎人严重受伤，最终才让这只凶兽停止呼吸。所有人看着血泊里伤痕累累的犬科动物，顿时明白这只野兽已经不再是普通的野狼。

一起命案引起全球轰动，各国研究员针对陨石域内的动植物进行取样研究，发现它们大都出现异常，基因由内向外发生变化。水生植物可在干涸环境生存一周，蜗牛的体型增长三倍，蜗壳坚韧不易破碎，大蟒蛇吐出的毒素一秒可让人致命……

种种新发现都指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

陨石重构周围的量子结构，生物基因突变，使其更能够适应周边的自然环境。

M国政府高层私下将此事禀告联合国，该次事件被称为“M101基因事故”。

生物医学研究组织的执行主席暗中招集全球百余名研究人员组成团队，进行基因突变技术研究。由于该项研究关系人类伦理道德，遭到不少人反对，但从动植物变异结论中得出，它们的基因突变是为了适应环境，若人类不为所动，迟早有一天，这群变异生物将把人类踩在脚下。

夏安澜的父母夏明渊与阿米莉亚·罗素（Amelia Russell）是S域内数一数二的医学家，主要研究人体基因构造。

保密工作需要，研究人员的家属都搬迁至研究所。当初年仅十六岁的夏安澜还在上课，教室外一个身穿黑色西装，戴着墨镜，酷似特工的男人与在班老师说了几句，就带走不明所以的夏安澜。

家属有相应的住宅区，夏安澜分配到联盟学院完成剩下的学业，与五十多名学生共同学习。先天遗传高知父母的智商，夏安澜超高的智商与过人的生物知识引起学院老师的关注。得到上级指令，夏安澜被送到S101研究所，以夏明渊和阿米莉亚助理的身份加入基因研究。

两年后，地球再度陷入危机，地球内部发生变化，出现极端情况。为避免引发大规模恐慌，消息被层层封锁，研究院被迫加快步伐，在新型危机到来之时挽救人类命运。

然而，那一刻还没到来。

夏家父母突然提出离职申请，不出意料被上级驳回，一星期后被强行转移到南方的S102研究所，表面上名为异地办公，实际上是囚禁。

S102研究所除了夏家三人，还有十几位不同国籍的研究员。

无一例外都是怀有离职意愿的人。

某日，阿米莉亚让夏安澜进入休眠舱进行测试，玻璃舱门关闭的那一刻，阿米莉亚始终保持着微笑，与平常无异。夏安澜平静地闭上双眼，像以往的休眠舱测试，只是这一次醒来已是三年后。

周围安静得死寂，只剩下B1016的回声响彻空荡荡的房间。

某个念头就像尖锐的碎冰投进心里，夏安澜托起疲惫的身躯，跌跌撞撞地闯出房间。他用力拉开门，蓦然对上一道白墙，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走廊甚至没有逃生提醒灯，笼罩在暗色里，没有人存在过的痕迹，似乎废弃许久。

由于研究所与外界的封闭程度高，室内没有一丝蛛网灰尘，整洁如故。

B1016原地不动，跟随着他的移动方向转身望去，似乎预料到夏安澜会回来。

夏安澜重新关上门，走回休眠舱边，低头盯着反光的地板，白晃晃的光圈迷糊他碧蓝色的双眼，他支支吾吾：“石榴，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B1016迈开镁合金大长腿，一步步走出黑暗。白炽灯光将它的影子拉长，左胸前的编码清晰可见。夏安澜抬头注视着机器人左胸前的编码，眉头不由得紧皱。

“S102研究所里只有您一个人哦。”B1016似乎检测出夏安澜情绪低沉，补充道：“没关系，还有石榴陪伴安澜，我不会让您感受到孤独的。您可以相信我的能力，我可是新五代智能机器人，可隔空察觉人类的情绪脑电波，有专业的心理安慰能力。”

蓦然捕捉到什么，夏安澜眼珠微颤，眸光沉郁问道：“我的父亲和母亲呢？他们在哪，还有其他人呢？陈叔、康姨他们……”说着的话愈发颤抖，他无助地望向唯一知道答案的B1016。

B1016眨着眼睛，缓缓向前移动，温声说：“在您进入休眠的第二天，夏博士和罗素博士离开S102研究所，前往S域??娵訾基地。”

夏安澜不解道：“陈叔他们也是和父母一起到橘子基地？”

B1016点头肯定：“是的，其他人也跟着夏博士离开。”它顿了顿，“安澜同学，是娵訾，第一个字是发一音，不是橘子。看来您的语文还得多加学习学习。”

夏安澜只关注到前一句，将B1016的暖心提醒置若未闻，他平淡地问：“为什么母亲将我留在这里？”

B1016一边在光秃秃的脑袋上曲起手指，假装挠头，一边露出假意的笑容，“抱歉，B1016暂时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夏安澜看着他，继续追问：“他们去橘子基地做什么？”

“抱歉哈，B1016暂时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政府管控下他们为什么能出得去研究所？我休眠的三年发生了什么……”

“抱歉哈，B1016暂时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夏安澜摆摆手，叹了口气，停止这场无结果的询问。

夏明渊大学主修计算机，研究生时期考虑到地球生态情况，毅然决然选择转专业学习生物医学，其间在英国认识生物医学系的阿米莉亚·罗素。二人两情相悦，学业完成后来到S国进行生物研究，其后被S国政府聘为生物局高层研究员。

负责研发人工智能的浩特公司CEO方泳与夏明渊是亲密的老友。刚被迫转移到S102研究所，浩特公司刚好研制出新五代仿人型机器人，方泳以好友的名义赠与夏明渊备用型号。夏明渊对系统进行设计重组，提升服务能力，总体功能与同代机器人无异。政府派来的监管者严格审查，并未发现异常，也考虑到夏明渊的能力之强和职务之高，万万不可轻易得罪，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为他提供所需的设备与材料。

B1016最初设定的的主要职责是陪伴夏安澜，保障他的安全。它的名字与夏安澜有关，阿米莉亚为它设定的编码1016，也是夏安澜的诞生日。

涉及国家内部大事及核心研究信息，夏明渊与阿米莉亚不会在夏安澜面前讨论。而夏明渊是B1016的设计者与管理员，既然B1016不能回答这些问题，就只能是夏明渊特定设置的权限。

夏安澜不习惯待在昏暗压抑的环境里，小声询问：“B1016，这里好黑，你能打开灯吗？”

“当然可以，我的小主人。”

突然间室内的白炽灯全部打开，室内的所有物品清晰可见。视线突然的明晰给他带来了强烈的不适应感，夏安澜微微眯起眼睛。等到眼睛适应后，便迫不及待推开门，沿着走廊赤脚奔跑，廊道的的灯光随着他的步伐依次发亮。

正如B1016所言，研究所只剩下他一个人，一路上所有房门紧闭，安静得完全没有活人的气息，只剩下‘啪啪啪’的脚步声回荡在这条望不到底的时空隧道中。

夏安澜凭借记忆找到父母的卧室，他习惯性敲下门，早已预料般没有得到回应，随后失望地推开没上锁的门。卧室一洗如空，被褥全部收入防尘袋，衣柜里空得不剩一件衣物。

实验区、室内花园、会议室，研究所所有区域都呈现出主人离家不归的状况。

他们离开时带走所有的个人物品，带走了所有的研究资料。

只留下一个沉睡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