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 第4章 4

1200万。

比刚刚清点过的1384万少了很多。

却承诺包含她母亲治疗直至丧葬的费用。

“现在怕了还可以后悔。”贵夫人冷道。

于是葱白的手指卷过黑笔签了上去。

霍母没有赶尽杀绝，利息那一栏填的是0％，期限则给了8年。

像是要如何买，就如何卖。

又或是她不在乎，也不觉得女孩还得上。

但对于事实受到的恩惠，姜妍总是感激的。

她拿着借据，深深鞠了一躬。

勒住她的绳子终于松懈。

十七八岁的年纪，她也看过一些言情小说或者是电视剧。

男主角给女主角几百万、几千万，买走她的爱情，或买她不要离开这个男人。

但姜妍是自己要花这些钱的，买她的自由，买她的离开。

或者说，赎。

如果她是女主角，她对这样的命运感到满意。

哪怕要自由而不要财富是天真的。

姜妍回到房间，躺在无边的黑暗中，第一次感到这间华丽的牢笼敞开了一个窗口。

墙壁不会消失，穹顶不会塌陷，但她透过窗户看到星星。

那些她在往日总筋疲力尽而不会发觉的星星。

星辉顺着那张轻盈的白纸，张扬地飞进她的心里。

她写下了，带着黄金的重量和铁锈的腥气的，一笔一划的自由。

少女就着温水咽下安眠药，将自己裹进被单里。

睡意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卷入关于未来的、模糊而温暖的梦境。

一道无声的黑影，如同滴入清水的墨，在她床边凝聚……带来比黑夜更深的注视。

姜妍顿时清醒，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高大轮廓在阴影中逐渐清晰。

恐惧化作猩红色的碎片，流淌在床边，不断蔓延。

又来了……

是梦。她清醒的梦。

姜妍看向黑暗深处，棍棒和烟雾同时在寂空中显形，蠕动着向她扑来。

忽而，“她”挣脱了姜妍的掌控，将少女驱逐至安全而遥远的阴影里。

“救救茜茜，救救茜茜，茜茜不想死……”小小的女孩攀着窗台边缘，伸手勾着电话听筒，她漂亮的公主裙上染着淋漓的鲜血。

那床腿缺失了一块，以至人在上面挪动时，老旧的木板会发出吱呀的响。

她们已经不在霍家了，却在一个更为可怖的地方。

姜妍听到铃声，来自她的左手口袋。

虽然她记得，女孩的电话并没有打通。

少女第一次没有忽视那道铃声，将小小的机器拿起。

“救救茜茜……救救茜茜……”稚嫩的声音反复从屏幕里传来，越来越成熟，直到变成她自己的，“……救救我。”

姜妍压抑住肺腑被紧攥的疼痛感：“茜茜，你已经自由了。”

“……”

“骗子。”稚嫩的童声陡然恶毒，像一道诅咒，“我还被困在这里，你骗我，你骗我，我们根本没有出去！”

姜妍剧烈地颤抖起来，只能一字一顿地重复：“茜、茜……孙、茜……你、自、由、了。”

话音未落，她的手机突然融化成血水，滴落在公主裙上。

姜妍震惊又慌乱地看着繁复的蕾丝捆紧她的双腿，嘴唇微张……

“你骗我，你骗我！”女孩仍在哭闹，凄厉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两口血肉不断张开，从中飞出的声音竟渐渐重合——

她们同时尖叫了。

姜妍立刻蹲下身将自己蜷起，等待那阵钻心的疼痛，但这一次，惩罚没有袭来。

黑影牵住了她。

周遭完全陷入黑暗，只有茜茜的身体散发着微弱的荧光，映亮她困惑的表情。

“你、你不是‘那个人’？你是谁？”她好奇地转过身，凑得更近，“骑士？对，对，茜茜是公主，当然会有骑士！”

女孩几乎沉醉在病态的欣喜中，蹦蹦跳跳地跑向黑影，全然没有注意到，黑影的背后有一鼎巨钟正在鼓动。

骤然，姜妍的身上多出很多重量，像是突然被筷子夹走，继而被裹进厚厚的米饭里。

她再睁开眼，发现黑影怀中的人变成了自己。

沉闷的气息游走在她的身上，像一条冰冷又贪图温暖的蛇。

却令她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前所未有的……

安全。

像是……

“你自由了，”稚嫩的童声在周围环绕，“你会自由的，姜妍。”

急促的敲声和逼仄的感觉一同袭来，那道黑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厚重，铺天盖地地笼罩住她。

铛——

巨钟发出轰鸣的响，一时间音波化作有形的声浪，将她扑倒。

黑影紧随着，贪婪地将她一口吞下。

少女整个身体都被温热的挤压感紧紧包裹，难舍难分。

她再次听到急促的鼓声……

不……

那是心跳。

“我爱你。”

黑影一字一顿地说，每次开口都唤起更低的音波，勾连姜妍的腑脏与之共振，陷入长久的颤抖。

天光乍暗，就连最后一点亮色也彻底熄灭，只剩窒息般的侵入和剥夺。

可朦胧里，黑影对她的屠戮竟有些小心。

她被动地承受着这汹涌的疼惜，脊骨深处传来濒临死亡的痒意。

而后是成千上万次的……

“我、爱、你……”

“永远、爱你……”

黑影似乎想要将她啃食殆尽，连骨头都完全嚼碎，却只是不停冲击着她的躯壳，恰好令她晕眩，又不至于损伤。

这股温暖的压迫紧紧裹挟着她，直到第二天，梦境如泡沫一般在日光中破裂。

她醒了。

姜妍呆坐很久，强烈的悸动仍如影随形。

她感到一种诡异的轻松和甜蜜，可在这罅隙之间，更深的困惑随之涌现。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道黑影像一个人。

同梦中如出一辙，她害怕地搓了搓手臂。

“那样……怎么会自由呢？”少女喃喃自语。

她是不是，又发病了……

窗外的阳光很好，但她还能闻到梦中那挥之不去的、血腥与黑暗混杂的气息。

“姜小姐，已经六点五十分了。”管家适时敲门。

姜妍走向洗漱台，好在，她没有从镜中看到茜茜。

她已经长大了，从那张床上、那个房间，走了出来。

走得很远。

……

少男少女坐上车，霍之心早已等在驾驶位，后视镜映出她的眼。

“小野啊，妈今晚要和惠珍阿姨谈事情，小姜，你也一起来吧。”

姜妍刚要开口，就听霍嘉野对自己说：“考完早点出来，一起去吃点好吃的。”

理所当然的语气，像是命令。

可，凭什么呢？

她和霍家已经两不相欠了。

少女启唇：“我就不……”

优雅又微哑的声音打断了少女：“小姜啊，离高考只有二十天了……也不差这点时间，就当放松放松吧。”

霍之心话里有话，少女听得明白。

最后的二十天……听起来既深情又残忍，像一场告别。

“好。”她说。

她该向前看了，但八年的情分并不好割舍，她不想重蹈覆辙。

二十天，足够她耗尽耐心，将霍家施与她的所有温柔与冷酷，都刻进心里。

她要看清楚，将所有错误看清楚……

于是在一切结束以后，可以不再回忆，也无法被挽留。

贵夫人没有察觉到少女眼底深深的讽刺，听到她的答案后，面露喜意：“正好，茵茵也要来，她的成绩越来越好了。”

李茹茵，霍母的朋友李惠珍的女儿，集万千宠爱出生的百莲达集团的继承人。

她们口中的成绩，也不是什么文化课成绩，而是高尔夫球技。

李茹茵的升学之路走的是高尔夫特招，她从小学的时候开始打，初中时就成为了全国青少年女子组亚军，随后一直活跃在全国赛事中。

这样的成绩足够出国，轻松去任何她想去的国家，和霍嘉野一样。

他们才是同一类人。

正如霍母昨夜所说，想要和霍家交好的名门权贵多如过江之卿，而她和她们之间有如天堑。

姜妍跨不过去，也不想跨。

对岸已经没有她向往的人了。

回神时，两人已经下了车，霍嘉野在旁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云销雨霁的神色给了少女一点信心，于是她问：“你和李茹茵见面，我可以不去吗？”

她的声音轻柔而温顺，完美得像是演奏过成千上万次。

霍嘉野的确没有看出她的异常，挑眉道：“怎么，不喜欢李茹茵？”

“不是，我今晚有事。”

话音刚落，少年一往直前的身影转了过来。

“你能有什么事？”他的语气理所当然。

或许是因为心情不一样了，姜妍竟从这惯常的话中听到了轻蔑。

“我要去面试。”少女掐头去尾地说，语气也平淡，“我找到一份工作。”

霍嘉野抿着唇，血色丰盈的皮肉被挤压得苍白，可以预想到他珠色的牙齿咯吱作响。

像暴风雨的前兆。

但天空只轰鸣作响，却没有雨点落下——

霍嘉野在忍耐。

姜妍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点不安。

她太了解他了，隐而不发不是他的作风……

而他竟然还问：“你为什么要工作？我给你的还不够吗？”

姜妍不知道怎么解释，难道要她说，因为她不想再和他一起生活，她向霍家签下了一张一千两百万欠的条，于是她未来八年的人生都已被明码标价，再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他的事情上？

这太伤人。

姜妍看着霍嘉野发红的眼尾，说不出来。

顿了顿，她只回答：“我需要钱。”

少年急不可耐地回应：“上班能有几个钱，钱不够你和妈说啊。”

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还是不方便和妈说？那我呢？”少年眼里满是烦躁，他真心实意地困惑着，“有什么事情你不能依赖我？”

他伸手想要接近她。

姜妍轻轻拂开了。

她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种关于了解她的意图，却只看得到懵懂的天真。

就算施以语言，也无法沟通。

人无法仅凭交流就理解自己尚未理解的事。

依赖这个词太重了。

“放学后校门口见吧。”她越过少年。

霍嘉野下意识地就想拉住她，但母亲叮嘱他的话回响在了耳边。

他看着姜妍远去的背影，好像这是第一次看着她离开。

她的肩膀很窄，似乎是因为很瘦。

他才注意到她瘦得触目惊心。

……

“大家收拾一下，按准考证号去对应的班级考试。”班长指挥着秩序。

姜妍慢吞吞地起身，刚起来就被别住。

“姜大小姐今天来得这么晚，”嬉皮笑脸的男同学挡住她的去路，“霍少没带你啊？”

男人的忮忌心总是比女人旺盛，也比女人可怕。

“那你来得早，是因为霍嘉野带你来的吗？”姜妍四两拨千斤道，“蛮会攀关系的。”

李志豪满眼的兴味顿时散了干净。

“麻烦让让。”姜妍拿着文具袋错身，“自己不考别影响别人考。”

“考六百七十分了不起？”他像是被戳痛了，变得气急败坏起来，“我们都是高中后就出国的，高考成绩没有用！”

“嗯对。”姜妍正眼都没给他一个，“人家考过托福直接读大一，你读一年语言预科最后找个全是中国人的班继续混日子。”

李志豪被话赶话，脑子一抽，几乎口不择言：“现在这么嚣张，怎么在霍少面前就装乖，当跟班习惯了，腰直不起来？”

姜妍抬手，李志豪立刻缩了脖子。

“呵，腰弯得不错。”她轻笑一声，“谣郎。”

少女不再浪费时间，离开教室，和众多涌入的同学擦肩。

“你说你，三番四次惹她干什么？”一男生勾住李志豪的脖子，“这女的有架是真打，大小处分那么多，霍嘉野咋可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

李志豪立刻把人拨开：“杨子风，不帮兄弟说话是吧。”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杨子风闻言打了个哈欠，“人家根本不在乎。”

“什么鬼，霍少怎么可能不在乎，他最讨厌那种……很社会的精神小妹。”

“哈，人家说得没错，豪子你是真的舔。”杨子风笑出声，舌头在上膛打过清亮的响，“不过我说的不是霍嘉野不在乎姜妍的处分，我说的是，霍嘉野不在乎姜妍。”

这下李志豪陷入沉默，而后，陷入深深的困惑：“你说谁？谁不在乎谁？你在说啥呢，谁不知道姜妍是霍少的……”

忽然周围起了嘈杂，李志豪抬头，发现风光霁月的少年插着兜站在自己身边。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懒散又自然地坐在刚刚出言不逊的少女座位上。

在他背后，杨子风轻嗤，而后拍拍李志豪的肩：“等着看吧。”

李志豪一转头，便发现好兄弟和霍嘉野对上了目光。

他还挑衅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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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