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成为有钱人。
这是姜妍的18岁生日愿望。
是肉汁混合着沙拉酱向脸上泼来时,她心底冒出的不合时宜的声音。
可惜,她不是有钱人。
而爱同样是奢侈品。
只是钱或许还有办法努力,爱却从来不讲道理。
即便如此——姜春华——她的生母,仍旧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牵挂。
“阿姨,我想去看看妈妈。”她轻声说。
主位上的贵妇人神色依旧,似乎压根没有听到她的话。
十秒。
二十秒。
三十秒……
沉默的每一秒,都是居高临下的斟酌。
也是对她僭越规则的报复。
保养得宜的女人抬手,穿过一桌狼藉,夹取一团沙拉,放在姜妍终于空掉的碗里。
“让小野陪你去吧。”她说。
姜妍垂下头,意思听得很清楚。
霍母这是让她去服软。
在这场本该体面精致的晚餐中,肮脏的只有满桌琳琅,和她。
优雅的贵妇人一切照旧,她的儿子也可以掀了桌子后愤然离席。
只有浑身淌着汁水的姜妍需要咀嚼早已糊烂的食物。
然后带着低声下气的自尊去求刚才怒火中烧的人——霍嘉野。
求他不要生气了,求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求他陪自己去医院看看她日思夜想的妈妈。
因为陪伴霍嘉野是她唯一的价值,是她住在这所豪宅里的原因,也是霍母支付妈妈高昂医疗费的唯一理由。
姜妍啊姜妍。
热水打在脸上,她呼吸着浴室蒸腾的热气,仿佛能够就此翻涌,长出羽毛丰满的翅膀,从换气口那小小的管道飞出,飞到很远的地方。
在那里,她要一笔一划写下,自由。
姜妍啊姜妍,这明明是你自己选择的。
她心想,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想着,在镜中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
疲倦像影子般疯长在她的眼睛之下,青黑一片。
好吧。
她换上霍嘉野最喜欢的红裙,将柔软的长发用一条同样鲜艳的发带束起。
这条发带是霍嘉野送给她的18岁生日礼物之一。
说来好笑,过了18岁,她本该高中毕业了,只是有一年霍嘉野迷上了极限运动,他不管不顾地休了一年学,而她也在霍母的建议下“休息”了一年。
她是霍嘉野随叫随到的仆人,是他随影随行的玩伴,总之不是能与他平等对话的人。
她应该明白的。
叩叩。
门很快被打开,少年撑着门框,发丝还在滴水。
“阿野。”姜妍强迫自己露出微笑,“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少年一言不发,又进了屋内。
姜妍对他太熟悉,已经太熟悉。
她也进屋,从浴室挂壁上拿下吹风机。
霍嘉野很喜欢姜妍为他做事,或者说,伺候。
他享受姜妍讨好他,百看不厌、百听不烦。
在这段关系里,姜妍是那个永远主动的人。
暖风嗡嗡作响,少女的手指机械地穿行在他潮湿的发间。
她知道,只有这种时候,他的脾气才会被稍稍抚平。
而少年在玩手机,聊天界面一个接一个地切换,姜妍没有兴趣看,也没有权利过问。
她知道是一些女孩,她见过许多。
终于吹干,姜妍拿着吹风机回浴室。
正要转头时,霍嘉野站到了她的身后。
阿姨一天两擦的环灯浴室镜清晰无比,倒影出两人的面孔。
少年高她许多,极漂亮的锁骨就在她眼睛的高度,很难不看。
但如果想看到他的脸,她必须抬起眼或抬起头,总是要仰望。
原来霍嘉野已经和记忆里不太一样了,姜妍模模糊糊地想。
原来她们站在一起是这样的,她又想。
他长大了。
少年似乎也在想着什么,伸过骨节分明的手,触摸到她柔软的发带。
轻轻用力,微卷的、蓬松的软发倾斜而下。
霍嘉野微微俯身,撑在洗漱台上,与姜妍同高。
“看我。”
声音从正左方传来,离心脏近得不得了。
少女温驯地抬起眼睛,目光同镜中的少年交汇。
她又看见自己的面容,双颊粉红,而眼圈泛着青色。
她忍不住想,霍嘉野看到的自己,是什么样呢?
他会注意到这些吗?
对他而言,她是谁呢?
寄居家中而毫无血缘的妹妹?青梅竹马的玩伴?还是一颗重金购买的人形安眠药?
姜妍很想问。
如果她已经二十八岁,或许她会不再追问她对于他的意义。
但她还没迎来自己的19岁生日,而18岁是一个认真的年纪。
她几乎要问了……
霍嘉野却先一步开口:“为什么不想和我一起去Y国?”
他的语气并不好,残余着饭桌上发火的余温。
姜妍又想沉默了。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他问,又像是没在问。
姜妍太了解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说些服软讨好的话。
可鼻腔深处涌起一阵阵饭汤的味道,仿佛她并没有把自己洗干净。
她感到一阵阵恶心。
“都很好。”她还是出声了,她必须出声,还要笑,“只是我不想那么快做决定,还没有高考。”
“你不用高考。”霍嘉野斩钉截铁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
住着千万豪宅、不用为生活发愁、QS100的名校唾手可得……这些都是霍嘉野带给姜妍的,姜妍都记着。
这样的生活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也会自问。
苍白的嘴唇蠕动。
都很好,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想说。
8年的时间,事事要以你为中心,时时刻刻围着你转……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被奢侈品精心装点的纤秾合度的身体、为符合身份而入读的名校、永远不能失态的面容,桩桩件件如同锁链,束缚着金笼里的鸟雀。
仿佛对她而言,自由永远不会随成长到来。
这样的生活8岁可以过,18岁也可以过,可28岁、38岁呢?
她有许多想法,却不能说,霍嘉野会发疯的。
他会砸烂桌子上所有的瓶瓶罐罐,从香薰到润肤水。
然后踹开房门,呵斥所有想要劝他的保姆,直到跑车轰鸣将他带离这片伤心之地。
对于姜妍而言,说真话是有代价的。
等待她的是霍母温柔的诘问和无尽的冷遇。
直到她隐藏起自己的想法,无数次保证不会生出不满的心思,让满腹怒火的少年回到这个家……她遥远的、监护治疗中妈妈——她真正的家——才有继续存在的可能。
她至少还是感谢霍嘉野、感谢霍母的,感谢她们出钱照顾妈妈。
只是,她希望有一天,自己会变成有钱人。
有钱到不用为了爸爸的赌债发愁,有钱到不用为妈妈的医药费受气,有钱到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后……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安地瞟向霍嘉野。
少年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垂眸看着滑落在她肩头的发带。
两个人即使近在对面,念头也那样遥远。
“红色很适合你。”他说,说过无数次。
姜妍肤白皮薄,血管总在身体表面透出淡淡的青。
红裙如同一场大火,将她围得密不透风,更衬冷艳。
其实她不喜欢红色。
她的童年是被红色充斥的。
于是她只好扯出一个笑:“说起来,我好久没去医院了……”
“想妈妈了,是吧。”少年心情转好,语气也变得宠溺,“哥回头带你去。”
霍嘉野就是这样,脾气来得急,去得也快。
“我想今天去,”姜妍扯住他的袖口,“今天去,好吗?”
她紧张地看着霍嘉野,看到他浓黑的剑眉微微蹙起,初现锋利。
像他每一次发飙的前兆,也令姜妍看到每一次他怒火攻心而口不择言的模样——
“‘自己选择’?你忘了你妈怎么低声下气求我照顾你的?”虎牙俏尖的少年嘴唇开合,眼瞳被浓密的睫盖住,显得阴翳,“当时你和你妈跪在地上,脸都不要了,那时候怎么不说要自己选,嗯?”
十八岁的漂亮少年最说得出恶毒的话,还觉得自己委屈。
“好处拿够了就把老子当狗玩,这么多年的感情算什么?姜妍,你好样的!”
然后是怒火的外显,瓢盆的落地,满桌的狼藉。
“想走就收拾东西滚,老子欠你的!”他会说。
话语如刀子,姜妍怕疼。
她不想再吵架,晚餐的一幕还在她眼前。
霍嘉野的怒火对她而言很可怕,她决定缄默不提。
二人交谈的间隙,管家敲了门。
“少爷,夫人让您过去一趟。姜小姐,你也一起吧。”
片刻后,姜妍坐上了副驾驶,霍母和霍嘉野坐在加长林肯的后排。
姜妍知道她们此行是去见霍家家主的,因为不管霍家有多少人,只有主家那一位会被她们称作“霍先生”。
“阿野,别怪妈妈唠叨,霍先生很少来S市。”在他面前露露脸,对将来分取家族利益都有好处。
何况,夜深天晚,飞机迫降……一定是出了事情。
她们作为旁支,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的。
只是……
霍母不声不响地看了眼副驾驶上的女孩。
把她带出来,还是太冒险了。
毕竟,有失眠症的不止是小野,还有霍家这位……
手眼通天却注定短命的家主。
霍母眼波流转间打定主意。
姜妍绝不能知道这件事。
否则她那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拖油瓶妈妈再也不能拖住她了。
要在这些病痨鬼死前,将她完完全全绑在小野身边。
于是贵妇人笑了笑,说道:“阿妍,一会你就不用进去了。管家就近安排酒店,等探望结束,你让小野早点休息,他昨天没睡好。”
姜妍低低应了一声,因为这不是商量。
但她想不明白,妈妈也在这家医院,怎么不能,哪怕就进去看她一眼。
连日的委屈和大胆的青春令她产生了叛逆的心气。
但更要命的是,姜妍有一个可怕的猜想——她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妈妈了。
她不愿意深思。她必须亲自去看一眼。
于是,等霍家二人下车,少女出声了:“司机先生,你知道吗……夫人最信任的林姨从家用中挪出了一个大窟窿,就快要填不上了。”
司机斜眼瞪去,昏暗中,少女的面容显现出病态,像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疯狂。
“可怜的林姨,听说她都是为了自己的丈夫。”
她在愤怒的目光中绽放,面颊泛出美丽的酡红,同鲜艳的裙装融为一色。
“我想帮帮她,可她最心爱的丈夫更应该帮忙……你说,对吗?”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咙,姜妍猛地攥住冰凉的门把,才没有干呕出声。
你和霍母有什么分别?都在拿别人的软肋做交易……看看你虚伪的面容,连作恶都不坦荡。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但很快,一阵稚嫩的声音驱散了她。
“你没有错。”
姜妍从后视镜上看到自己没有张口。
但她的确说了话。
少女轻轻摇头,将皮夹中的三十张红钞放进司机手中:“司机先生,请发发善心,帮我找找林姨的丈夫。她们远在京市的女儿,正等着这笔生活费。”
前座的男人神色变换,最终定格下不甘和贪婪。
五分钟后,姜妍如愿以偿地站在病床前。
长长的氧气面罩,一端连着活生生的血肉,一端连着冰冷的呼吸机。
“晚期患者多有痛苦,像姜阿姨这样处于镇静镇痛状态,未必不是好事,至少目前没有生命危险。”相熟的护士离开前还安慰她。
姜妍听不懂,她只知道妈妈昏迷着,昏迷很久了。
谈话间,一个病人被推进来,而后是霍嘉野的声音——
“妈,既然霍叔今晚醒不过来,我们先回去吧,这两天三模,阿妍挺上心的。”
然后是霍母半宠溺半责怪的叹息。
“你呀……”
声音越来越近,姜妍屏住了呼吸,耳膜在此刻嗡鸣作响。
不,不能在这里倒下。
少女默数着,试图对抗即将失控的身体……
和脑海中一触即发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