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薇双脚**行走在湖面之上。
她三步一跪,九步一叩首,白郦上神赐下的银铃朱带旋绕在她双臂之间。
银铃鸣动,迅速让所经之处的静谧湖水泛起数道细小旋涡,随着她的动作,一步步靠近莲台。
“以心为器,以脉为引。”
每叩一次,她就在心中轻轻念起这八个字。
神君解答了霁薇的疑惑。
她的灵兽之所以能与后世妖兽共鸣,是因为那些妖兽皆源自上古时期残留的一缕气息所化。
她还想要问骨族之事,神君却避而不答。
神君只说,她要三跪九叩地走到莲台之上,再以灵识化天地为眸,引动天雷立下血誓,仙界与她才能安然。
霁薇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跪了多少次,但凭着内心那股劲,硬是如木偶一般跨上了莲台。
“以心为器,以脉为引。”
霁薇抬手合掌,殷殷鲜血凭空顺着掌心滑落在双臂。
“化虚为实,定坤天地。”她在心中默道。
“化虚为实,定坤天地。”霁薇轻声开口,鲜血流淌出更多纹路。
她眸光一闪,喉咙轻咽,清亮坚定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
“化虚为实,定坤、天地!”
“轰隆”——
一记天雷猝然击向她的指尖,酥麻的电流瞬间麻木了整个身躯。
霁薇的耳畔顿时嘶鸣不已,万箭穿心般地痛苦乍然逼来,止不住踉跄地双腿猛然一虚,双膝顷刻间重重砸了下去。
“以心为器,以脉为引……化、化虚为实,定坤……天地。”
染血的双掌骤然伏在纹路密集的莲台,霁薇咬破唇畔,口齿间溢出鲜血,却仍不忘低声念咒。
旋绕双臂的银铃朱带倏而撤身离去,连带着霁薇满身的痛楚也一并勾销。
压迫灵识的重压丝丝剥离,满额汗水酸住了双眼,霁薇呼吸一滞,乍然倒在莲台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强行睁着双眼,努力去瞧飘在不远处的银铃朱带。
红绸一步步朝白郦上神的方向飞去,而在它撤去之后,一丝弱而细的荆棘血线缓缓出现在半空。
白郦上神指尖一挥,便将那条血线吹进霁薇的体内。
“丝离七弦,由你脉络所化。望你日后用不到此物。”
仿佛有无数只手将霁薇的灵识拖下深渊,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直到闻听一声轻叹,便再也没了意识。
“多谢你……”
骤然离开神君灵台,霁薇的灵体不受控制地向下翻飞。
而在苍茫之中,有一道苍老却纤细的女声悄然回荡在她的心头。
结界外,一道浅白光晕倏地砸入端坐在阵眼中的少女身上。
“师妹!”
贺溪亭心中一急,连忙抬脚想要冲进结界,谁知猝不及防地被北尧一把拽了回来。
北尧面色无波,而眸光紧盯阵法,压低声音道:“再等等。”
贺溪亭眉宇间的焦灼之色愈发凝重,可不论他再如何心急,脚下的动作却不敢再妄动半寸。
他就这般静静地等着附在霁薇头顶的浅白光晕一点点暗淡下去,直到彻底不见。
阵眼内的少女身子一斜,重重伏倒在地。
神识归位。
下一刻,白靴急忙踏进结界。贺溪亭蓦然挥袖,散去神树下的铃铛阵法,长臂一伸,将倒在地上的霁薇捞进怀里。
他抬手正欲为她渡入灵力,谁知灵力刚触及到霁薇的身体便被一抹波动挡了下来。
贺溪亭微微一怔,随即便发觉一股蓬勃而纯净的力量自她体内涌出。
像是被无上神力淬炼,霁薇曾经堪堪修复的脉络不仅恢复如初,而且愈发稳固,就连心口内一直蠢蠢欲动地灵根也安分下来。
“师尊这……”贺溪亭抬眸看向五指微张的北尧。
北尧默然收回灵力,轻声叹道:“是我看错了。”
贺溪亭面色更加不解:“何为看错?”
北尧敛下眸子,声音极轻,似是气馁似是愧疚:“她不该入山,更不该修行,都是我的错。一念之差,害得她这短短二十年的寿命也要受尽苦楚。”
“修仙之人,怎会只剩二十年的寿命?师尊,您可知您在说些什么?”贺溪亭满目诧异,下意识地出口反驳。
“不。她不是只剩下二十年,”北尧将视线瞥向旁处,不再去看自己的两位徒儿:“是从她来到显国开始,她的命便只有二十年。此间修行已过十年,也便是说……”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贺溪亭猛地截断他的话,看向师尊的满目诧异变得怒不可遏:“这怎么可能?即便是灵魂交换那样的禁术,也断然不会承继了旁人的命运啊!”
“是谁告诉你,她是与人交换了灵魂?”
“不然她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眼见贺溪亭此刻如此悸动,北尧欲说出口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他瞥了眼贺溪亭怀中的霁薇,随后抬手扶额,神色疲累:“罢了。你先带她回去,神君护住了她的灵体,很快她就会醒过来。”
不知为何,贺溪亭闻听此言,满腔怒火霎时间消减下去。
他垂眸看了眼霁薇轻轻颤动的眼睫,继而长臂一揽,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就在踏出结界前的一刻,身后的师尊再次开了口:“她醒来后,尽快让她离山。”
贺溪亭脚步微顿,极力遏制住喉间涌上的酸涩。
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望师尊,不要告诉她。”
北尧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藏在袖间的双掌紧握成拳,猝然叹息一声。
“有些事情,藏着未必比坦白更好。”
鸟鸣清脆,潮湿水汽在枝叶上凝结成珠,似有若无的一阵柔风将此间雾气统统吹散。
水珠随风而散,可却有几滴不慎滑落在林间行走的两人身上。
鼻尖猝然一凉,霁薇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
不消片刻,漆黑的视线照进一丝光明,她默然睁开眼来,入目的却只见满天花叶,以及贺溪亭紧绷的下颚。
霁薇环绕他脖颈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整个人不动声色地往他怀中缩了缩。
然而,一向心思敏锐的贺溪亭始终没有发现她的转醒。
他眉间蹙起丘壑,唇畔紧抿,面色极其凝重,俨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霁薇见他如此,心下不禁起了疑惑。她悄然抬起指尖覆在他的眉间,为他抚平了丘壑。
行走时的颠簸顿了顿,贺溪亭敛眸看她,扯出一抹笑来:“醒了?”
霁薇眼眸一弯,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
还不等她开口,贺溪亭便蓦地将她向上一颠,怀抱的力度更紧,生怕她掉下去一般。
“你灵体归位不久,回去的路上不如这样走得快些。”贺溪亭轻喘一息,嗓音染上些哑色。
被他这样一说,霁薇的耳畔顿时热了起来,原本清醒的意识在此刻却变得有些飘浮,只剩下木讷地点头。
天色渐渐沉暗,这些日子弥漫在山间,令人心慌的雾气被柔风彻底吹散,一丝不剩。众人的眼前豁然开朗,心中也跟着踏实下来。
出了林荫小道,周遭静谧的环境陡然间开始嘈杂,几名刚从稷下学宫的弟子互相嘀咕着小话正从不远处走来。
不对,这声音……
原本安安静静趴在大师兄怀中的霁薇猛然睁开眼睛,连忙要从他的手臂上跳下来:“快快快,快放我下来!”
她猝然将手松了下来,贺溪亭急忙捞住她的后背,正想出口询问,谁知那双放下的手臂又猛不丁地袭了过来。
霁薇的双臂重重环上他的脖颈,身体猛地往他身上一靠。
力道之大,令贺溪亭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身体微微后仰,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将她稳稳护在怀中。
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语气却带着几分宠溺:“不用怕,你藏得很严实,他们看不到你的脸。”
话落,霁薇又将脸埋地更深,声音闷闷地从衣料中响起:“别说话别说话别说话。”
贺溪亭轻哂一笑,手臂轻轻颠了颠,神色如常抬步向前走去。
“确实有段时间没见她了,会不会她已经下山历练了?”霜霜捏着糖棒,慢慢悠悠地道。
卓飞舟双手环臂,婉拒了她递来的麦芽糖,神情倒有些难看:“这么久不来学堂,就她这样的,怎会如此轻易就能飞升金丹。”
霜霜摇了摇头:“人家不仅有天赋还勤快,最近总在仙山碰不到她,约莫是真的下山去了。”
弘康一边剥开糖纸,一边叹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飞升到金丹,那着实够吓人的。想当初怀瑜师兄在灵寂境待了三十年才渡劫的金丹,霁薇这才多久啊,有十年么?”
卓飞舟蹙眉反驳:“你怎么就知道她已经渡劫了,你见过?”
弘康睨了他一眼,状似心明眼亮地不跟他计较,语重心长道:“少生闷气多修行,少说反话多真诚,少去切磋多交谈,少……”
“闭嘴!”
话还未完,吵闹的三人余光瞥见一抹天青色影子,顿时止住了声。
霜霜极力压下唇畔难以遏制的笑容,抬手朝来人挥了挥:“大师兄好。”
“大师兄好。”卓飞舟与弘康双双作辑道。
而贺溪亭面色平静,轻轻点头颔首,便从三人面前经过。
“我没看错吧?”
他走后不久,满目诧异地霜霜骤然抓住满目惊奇地弘康的胳膊。
弘康略一吃痛,忍不住轻“嘶”一声:“我也看到了。”
“那你有没有看到那女孩的发带?”
“发带?”
“蓝白交叠,系在发间,不觉得眼熟吗?”
“眼熟?”
霜霜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嗔怪道:“霁薇啊!她就很喜欢啊。”
弘康一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这样的妆扮很普通啊,你怎么就断定是她?”
霜霜摆了摆手,故作神秘:“你们不懂,这是女子之间的通感。”
“胡说八道。”
“哪里胡说八道了……”霜霜话说一半,转头看到卓飞舟脸色极其难堪,便及时住了嘴。
弘康见状连忙插科打诨:“好了好了,天色已暗,咱们还有灵草没采呢。”
卓飞舟乍然甩袖,转身就走。
荧绿浓淡的小虫自寂静夜色下不断破壳而出,直到贺溪亭走了好远之后,霁薇才慢慢从他怀中抬起脸来。
“他们没发现吧?”霁薇小声问道。
贺溪亭眸光望着前方,闻言眉头一挑:“你想让他们发现不了什么?”
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话,惹得霁薇喉咙一哽,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她没了声音,贺溪亭疑惑道:“嗯?师妹怎么不说话了?”
霁薇缩在他怀里,敛眸扣着手指,像是当他说的话如略耳清风般很快便被吹走。随后又装作一副没听到的样子,眨着眼睛问道:“怎么啦师兄?”
看她这般滑头,古灵精怪的模样,没由来地,贺溪亭心中原本作祟的阴郁和烦躁顿时烟消云散。
他轻叹口气,语气颇有些可怜:“唉。家里的小师妹口齿如此伶俐,让我这个当师兄该怎么办啊。”
霁薇戳了戳飞到手中的萤虫,随口答道:“那就,惯着忍着受着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