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见到了那条河。
鲜红而浓稠的河水如同丝绸般在白布间流淌,源头处依然是那个倒放着的双把手水壶,即使仅仅站在河边,她也能想象那腥臭而甜美的香气。
像一整块腐烂在糖蜜中的猪肉。温暖,恶心,又美好到让人难以割舍。柯索缪垂头盯着自己的双脚,那里已被河水淹没,小腿处留下了糖浆般厚重的痕迹。后颈很沉,很重,同时变得又肿又胀,像是随时要生长出点什么似的。
那应该是她素未谋面的弟弟,又或者是妹妹?不过这不重要,她偏过头,伸手拧断了试图咬开她大动脉的婴儿头颅。那张青灰色的狰狞面孔仍在不断的扭曲着,哪怕被掰下也仍在不断地张着嘴。
真恶心。她皱了皱眉。似乎又有更多婴儿企图从她的皮肉下爬出,她的脸上,肩上,手臂处都被极小的手撑得发白。那些从破洞处争先恐后钻出来东西的外表不同,性别不同,到最后甚至连物种都不再相同。
但她知道,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在深深地恨着她。虽然早已无关紧要就是了。
大脑内传来尖锐的刺痛,柯索缪淡定地拧下了自己千疮百孔的脑袋,随后慢慢闭上眼。
因为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再普通不过,简简单单的噩梦。
睁开眼,她从床上坐起。外面的天还依然黑着,房间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拉亮台灯,原本微弱的光源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柯索缪就这么干坐了一会儿,随后轻轻叹了口气,拿起了床头整理好的报纸以及一本带锁的笔记本。
《X X大桥发生车祸,两名受害者当场死亡》
……
她还是无法忘记那句“为了争夺你的抚养权”,这也许是她太过偏执。但不管怎样,哪怕只是尽一个女儿的义务,她也会将这件外界视为“意外”的案子调查下去。
“小姐,您还不睡吗?”
正当她还在整理线索时,门外突然传来了管家的声音:
“现在已经十二点了,明天早上您还要上学。”
转学手续办的很顺利,这种事情她干起来称得上熟能生巧。事实上,由于父母经常性的工作调动,虽然如今己经高二,但原先考上的重点中学她几乎连半天都没有去过,功课则全靠一个人在家自学。
“为什么宁愿休学也不愿让我住宿?”为此,她曾不止一次地向父母抱怨过。
“我己经明显不是小孩子的年纪了吧?”
“是的,亲爱的。但就当是为了我们,好吗?”每当这时,母亲总会像很害怕般,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她的右手哀求道:
“我们实在无法忍受失去你,这远比死亡更令人恐惧。”
……她当然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样,或者说,她从小到大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如今这一刻吗?
“放心吧,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一家人永远永远在一起啊。”
“放心吧,这点小事绝对算不上什么。”
所以,请继续连同那未出世孩子的一份一同爱着我吧,永远不要分离。
……
那时的她绝对没有预料过会有这么一天。换句话说,她完全没有预料过他们会抛下她开车离开。虽然发生事故固然令人悲伤,但就这么食言也太过分了点,不是吗?叹了口气,柯索缪抽回思绪,跟在班主任身后走进了教室。
“来,站上去自我介绍一下吧。”那个中年女人如同人偶般僵笑着脸:
“这里的大家对待新成员都会很友善的。”
吗?她转头朝人群看去,眼球后方逐渐发烫发麻。出乎意料的,视野这次并没有扭曲。隔着水蒸汽一般的屏障,除了坐在最中间的戚涅我,每个人身上都或深或浅地笼罩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红雾。
这是不幸的征兆。
“什么啊。我还期待着转校生能是一个帅哥呢。”
他们会给她带来厄运。
“听说这是戚家刚认回的孩子,不仅发布会没举办,连姓都没有改过。看样子似乎不怎么得宠啊。”
“啧,估计是太拿不出手了吧,看看她那穷酸样。”
……
明明都对她恶意满贯,可为什么预言独独排开了那个所谓不待见她的“妹妹”?
“柯索缪,你还不站上来自我介绍吗?”班主任仿佛对周围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转头对身侧人睁眼说瞎话道:
“不要太害羞,他们都很喜欢你呢。”
斜眼看去,台下隐隐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柯索缪沉默片刻,还是慢慢移上了讲台。
“我叫柯索缪,木可柯,绳索的索,加缪的缪。”
……行吧,这样至少值得恭祝一下,她在短短两天内就找到了比副本更让人窒息的地方。
不管再怎么美化“集体”这一概念,它始终还只是象征着一群人的集合体。事实上,只要人群数量大于两个人便会生出无止境的矛盾。无论是霸凌,斗殴,造谣还是孤立,都只不过称得上解决手段的变种。
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人类的本质毕竟还是动物,各种弱肉强食的现象在这个微型社会中屡见不鲜。
“哟,这不是文青病嘛。”
她该庆幸这些人的矛头还没有全部指向自己吗?
“看什么看,没见过孔姐处理人吗?”
似乎有人朝她骂了几句,但紧接着便又投入了新一轮对中心人物的围剿。柯索缪并没有因为这三言两语而移开目光,依旧默默地盯着人群中央被踹倒在地的女生。这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对方的脚似乎扭伤了,浑身上下除了大大小小的淤青,还有着不少仍在渗血的伤口。她生着就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头发长得很长,细软的发丝被拢成了两束柔软的低马尾,此时正被人狠狠地扯在手中。
“……我真的没有偷你的东西。”
“你说没偷就没偷?那项链是自己出现在你桌肚里的?”
“哐啷——”
像是为了印证般,随着对方话音落下,一条纯金的细项链滚落在地,沾上了一层薄灰。
她记得她,对方头上的红雾很浅,名字叫顾惜玉。通过一上午的临时观察,在这个每个人都被精心明码标价的班级中,她的价值处于倒数的位置。
“怎么办?经过了你的手,这玩意儿就不能要了。”
对方相当随意的将将项链随手丢开。
……
她当然知道,这种情况下所谓的“偷东西”多半不过是为了将霸凌变得合理的污名化罢了。只不过至于顾惜玉是否无辜,本质上其实无人在意罢了。
“说吧,怎么赔?”
仅管这听上去很可怜,但她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即使站出来也是被加倍收拾的结局。虽然戚涅我的价值处于金字塔尖端,但这除了让更多人开始针对她以外其实并无其他用处。理智上,现在视而不见才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情感上也是。她没什么白骑士情结,完全没必要为了一个陌生人把自己拉入险境。这么想着,她正打算转身离开,却被人猛得向前推了一把,挤入了人群最中心的空间。
“孔姐,这里有人要英雄救美!”
四周爆发出一阵哄笑,柯索缪被身后人推搡在地。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向后望去。周围都是乌泱泱的人,根本分不清是那只手,或者是哪些手推得自己。向前看去,那个被称为“孔姐”的女生已经像是发现了什么新乐子般松开了顾惜玉的头发,朝对方膝盖窝里狠狠踹了一脚后便慢慢朝她走来。
“你就是戚涅我口中那个讨人厌的孤儿?”
得,又一个狂热追随者。
直到这时,她才真正看清那人的脸。对方的全名叫孔香玟,长得极瘦,较黑的皮肤上长着一双白多黑少的倒三角眼,面相看上去很是刻薄。光是看着就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虽然说不提倡以貌取人,但这显然可以算得上是某种程度上的相由心生。
“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我说过吧,这个怂货偷了我的东西。”
手肘似乎因为刚才被推的那一下而有些发麻,满地残破的课本硌得膝盖生疼。柯索缪没有搭话,就这么一声不吭的低头坐在地上。
她还没有傻到认为几句轻飘飘的解释就能脱离现在的困境。事实上,现在的她与待宰的羊羔相比并没有很大区别。如果对方铁了心的要找她的茬,天王老子来了都不一定能够救得了她。
“哑巴吗?我问你话呢!”
大腿处传来一阵刺痛,视野中,孔香玟慢慢将鞋尖收回,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
“要不就你替她赔偿?大善人?”她突然发出了几声怪笑,俯身揪起了面前人的领子。
“如果做不到,那就给我记住今天这个教训。好好收起你那无用的同情心。”
将手中拎着的人狠狠摔向地面,她轻描淡写地的拍了拍手,随后便招呼着一帮人潇洒地离去。独留柯索缪一个人在地上与还在轻声啜泣的顾惜玉面面相觑。
“……对不起。”
在一片凝固的沉默中,她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道歉。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以后还请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吧?”
对方慢慢扶着柜子起身,脚背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弧度。由于背对着光,她一时竟不太看得清那人的表情。
“她们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其实你用不着为此道歉的,我遭受这样的待遇实际与你并无关联。”沉思良久,柯索缪还是决定说出实话。
“事实上,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被人推到了中心位置而已。”
仅管对方并不在场,但这事多半还得赖戚涅我。想到这儿,她相当无奈地叹了口气。
毕竟这货对她的厌恶已经明显到是个人都知道的程度了。作为金字塔尖的人物,她的态度影响着整个班级。无论是为了讨好还是仅仅只是为了不站错队,没人会在这种原则性的事情上犯错。
包括眼前看似友好的顾惜玉。望着避嫌般匆匆离开的身影,她从窗户前收回了目光。
“呼——”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弓起身子,她用右手捂住了受伤的大腿。话虽这么说,但理智上,她其实并不怨恨任何人,甚至包括戚涅我。她只是感到很疑惑,之前吃饭时,她就有拿家人的关注试探过对方。结果出乎预料,这人显然半点也不在乎,只是一味的仿佛生理厌恶般对她恶语相向。
这不对吧?从小到大就没被人攻击过外貌的人陷入了沉思。
难道我长得很恶心吗?
“柯索缪,你还在教室吗?”
正当她还在苦思冥想时,门外传来了标质性的轻声细语。她有些错愕地转头看去,门外,顾惜玉正提着一只医疗包,满脸担忧地看向她。
“仅管你这么说,但我还是对伱的受伤感到抱歉。能让我为你处理一下伤口吗?”
“……请便。”
她完全没想过对方还会回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能做到的仅仅只有配合的伸出腿,任由对方往红肿处涂上软膏。
“可以容我八卦一句吗?”在一片有些尴尬的气氛中,那人将用过的药棉收好,转头看向她:
“你和戚涅我是什么关系啊?她好像对你很上心来着。”
啊?
……如果每次见面百分百能力看到臭脸这点也是算上心的话,柯索缪有些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话讲的也确实没啥毛病。
“大概是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虽然她从来没有承认过就是了。”
“这样啊……”对方看样子似乎松了口气。
“那太好了。条件允许的话最好的离她远点,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终于在某一天意识到这句话的深层含义。那早己经不仅局限于对同学的关心,更多的则是一个叛徒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试图将无辜之人扯出局外。
可她真的无辜吗?
……
当然,现在的她完全没想那么多。此时唯一的感受就是一点莫名其妙外加深深的无力。
这我当然知道啊。但这玩意儿是我想远离就能远离的吗?第二天就被同一批戚涅我的狂热追随者反锁在废弃库房的人如是想到。
不是?她分明已经处心积虑的绕着对方走了,为什么这帮疯子还是不肯放过她?
这地方所处方位偏僻到除非刻意寻找,否则根本不会有人路过。而现在,她的身上刚被人打了一顿,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试图钻过矮小的天窗。柯索缪有些窝囊的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企图撬锁的铁丝。
以戚涅我那货的得性,起码要等到晚上七八点钟时才会有人来找她。想到这儿,她颇为烦燥的用食指碾死了一只企图爬上手臂的蚂蚁。
话说这是什么烂学校,交这么多钱换来的全是五感失调的老师外加摆设的保安吗?没一个人出来拦一下的?
现在正是夏日,仅管已经是傍晚,可由于空气不流通,这里呈现出一种又湿又闷的霉味。似乎有微弱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她抬起头,百无聊赖地看着细小的尘埃飘荡在空中。
……
“好痒。”
似乎有不少飘进了鼻腔,她皱了皱眉,企图咳出这些毛绒绒的入侵物。可现实却事与愿违,那些软肉蠕动着,将这些移至了更令人难受的气管位置。
“咳——咳!”
可她也没有过敏性鼻炎啊?为什么会因为这点灰尘量而感到难受?
……
不会吧?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紧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柯索缪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而在喉咙里,那颗异物却如同结石一般变得越来越大,直至将脖颈处撑出一个小小的突起。事到如今,她再也无法做到忽视这些异常。沉默片刻,她将身子跪趴在了地上,慢慢伸出手,将中食指视死如归般扣向嗓子眼。
“呕——!”
不出意外的,一枚细小的金属种子带着黏液出现在了她的手心。与上次不同的是,她似乎膨胀了不少,以致于上面甚至出现了细细一条让人难以忽视的裂缝。
又要进幻境了吗?
但这不是仅仅才过去两三天吗?为什么间隔时间会这么短?
可来不及容她多想,大脑便开始发出阵阵尖啸般的疼痛。灰尘,水泥地,虫子尸体以及生锈的铁门。一切都如同液化般搅动在一起,紧接着便如潮水般向她袭来,直至将她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