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雨季 第15章 第 15 章

再回到镇上，林梢感觉恍如隔世。

其实也没过多久，墙上的日历只撕掉几页，奥运会都还没有闭幕，但外公的葬礼已经办完了。

一个人的死亡无足轻重，世界照常运转，没有什么不同。

但死亡带来的余韵，长久地烙在了亲人的身上。

林梢走在街上，走走停停，短短一截路，硬是让她走出来一种彷徨的姿态。

她的眼泪滴在路边的石头上，啪嗒一声，简直好笑，她又被自己逗笑了。

她悠悠地叹气，好像真的懂得了一点什么叫做离别。

对街居民楼的楼道里，有人诧异地喊林梢的名字，是宋凌。

大概是林梢此时的神色，终于有了某种“少女的哀思”，宋凌第一次对她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

宋凌邀请林梢去她家里玩，林梢点点头。

宋凌的家住在街对面，一楼的门脸是打通的农村信用社，旁边是一条过道，宽阔幽长，走到尽头才是楼梯，这是一栋远离街道喧嚣的楼房。

林梢跟着宋凌走上五楼，宋凌打开门，一阵凉风吹出来，傍晚时分，已经不太热了，但她家是习惯一直开着空调。

林梢家里去年也装了空调，妈妈犹豫再三才付钱，装好了却又不舍得用，夏天快要过完，也没开过两回。

宋凌家里也没有家长在，她招呼林梢去她的卧室，自己转身去冰箱拿了橙汁倒给林梢喝。

宋凌卧室里有一张大书桌，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宋凌弯腰开了主机，问她，“你□□号是多少，我们加个好友吧。”

倒把林梢说得愣了一下，班上的同学互留联系方式还停留在交换座机号码，宋凌已经先一步开始了互联网交友。

林梢说：“我没有□□号。”在那时候，注册一个□□号仿佛是很潮流的事，妈妈去省城之后，店铺里装了防盗系统，需要联网，顺其自然地装了电脑，自然也注册了□□号，妈妈问林梢要不要注册一个，林梢摇头，她又没有网友。

宋凌听见她这么说，也就算了，想了想，又把相机翻出来给她看里面的照片。

林梢看得很开心，她喜欢多了解不同的生活，她坐在这间安静的房间，感觉很舒心，很惬意，每个人家里的气息都不同。

也是在这个时候，林梢更多地理解了一点宋凌，她的傲慢、疏离仿佛都有了理由，她的世界这样开阔，自然是要寻找更多新鲜未知的东西，而不是倒过头来，在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同学堆里打转。

“你来月经了吗？”宋凌说：“每个月都要买卫生巾，好烦。”

林梢惊诧于宋凌的直言不讳，其实林梢家里的日化店铺也卖卫生巾，但是每次交易都会拿个黑塑料袋包起来，她以为这是一种不可说的东西。

宋凌神色很轻蔑，“我将来才不会生孩子。”

啊？生孩子？林梢从来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更不懂这其中的关联，她迟疑地点头，“哦，好。”

宋凌看着她，有些惆怅地摇头，“你不懂。”

林梢看着宋凌，有点想笑，在这时候，林梢忽然又觉得她还是有点稚气，那种故作老成的稚气。

总之，宋凌是一个很特别的朋友，她知道很多林梢不懂的事情，她在学校内外有两种不同的面孔，在学校内是高傲冷淡的优等生，在外忽然变成一个叛逆少女，迫不及待想给人展示她的不乖顺，不听话。

林梢忽然也很想反叛一下，她不耐烦做一个好学生很久了，她在上课时候和宋凌传纸条，说些漫无边际的话，抱怨学校，抱怨课程，最终被老师发现，双双站在走廊里罚站。

两人都不在乎，她们背靠着墙上的瓷砖，看着近处树梢上停的小鸟，都是一样安静。

林梢很珍惜这段友谊，不过，她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从前都是好朋友转学离开她，这一次变成了她转学，先一步离开好朋友。

六年级的春天依然没有春游，林梢感觉自己仿佛长大了一点，她不再觉得多么难过多么遗憾，只是觉得春天的绿色太浓郁，太刺眼。

四月的时候，林梢被妈妈带去省城，带去参加一所中学的自主招生考试，从宝枢镇到省城，从一辆大巴车换到另一辆大巴，缓慢，曲折，花了六七个小时，不过因为林梢晕车，从她的感受来说，这段路还要更漫长难捱一点。

到省城的第二天就去参加考试，考场里很安静，所有人都埋头答题，没有人交头接耳，仿佛是一种优等生的默契。

不像小学的教室，总是吵吵嚷嚷，林梢喜欢安静的地方，对这陌生的学校多了一点好感。

考完试的第二天就又乘车回到宝枢镇，急匆匆的，走马观花一样，林梢没能对这座城市留下任何印象，只是觉得这段路很颠簸，大巴车的汽油味太难闻。

五月底，六年级一班拍了毕业照，一众学生还有老师领导，顶着大太阳，面部表情都有点狰狞，照片拍得龇牙咧嘴的。

学校里还在上课，但大家都没多少上课的心思，林梢要去省城读书，大家也都各有别的去处，许多住在乡下的孩子大半都不再往下读了，而像是宋凌、江恒一类，住在镇上的孩子，都去参加了隔壁县城的升学考试。

宝枢镇是个小地方，倒是也设立有中学，但这个中学实在没什么前程。

课余时间，林梢拿了同学录给大家写，几乎所有人都写了，写得情真意切，几乎把一张纸写满，不过，由于写得太厚太重，临走之前爸爸嫌它太累赘，不让林梢把它带进行李，只好把同学录留在了镇上的家。

离开宝枢镇的前一天，宋凌特意来林梢家里找她，郑重地对她说：“我会想你的。”

林梢稍微有点受到震动了，在她家里，没人会说这种话，爸爸妈妈尤其是两个刚硬的人，好像都羞于提起感情。

林梢也拥抱她，深深点头，“我也会想你的。”

出发前，两人带着行李，爸爸又带她去了一趟公社，

林梢以为此行的重点是和爷爷告别，没想到爸爸一直在和大爸说话，说什么责任、收入、花销……全是些林梢不爱听的话。

除此之外，这里毕竟是个茶馆，人来人往，他们说话老是被打断，再接上时就喊得更大声，唯恐对方听不清。

林梢一直被爸爸牵着，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子站到爷爷面前，话还没说两句，爸爸却说，等下赶不上车，该出发了。

其实林梢有点搞不懂，为什么爷爷又不在她家住了，当然，原因是一早说好的，林昭华要在两个儿子家里轮流住，照顾他这个病人。

但是对于林梢个人来说，自记事起，爷爷就在她的家里，她以为爷爷是不可分割的家人，结果呢，在这之前还有个前提，爷爷是一个需要在两个儿子之间做分割的父亲。

总之，大爸和爸爸，他们和爷爷之间关系是比林梢和爷爷的关系更近一层的，爷爷的去留由他们说了算，好像轮不到她说什么，

林梢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她不可能对爷爷说，和我一起去省城吧。

她只好牵着爷爷的手，说：“爷爷，那我就先走了。”

爷爷还是坐在那把藤编椅子上，笑着点头，他瘦了一点，从前胖胖的，笑起来还有点富态，现在脸颊却消瘦下去，真的像个老人了。

一辆小面包车停在公社门口，这是爸爸找来的私家车，送他们去县城，然后再转长途大巴车。

面包车的车窗是幽暗的茶色，林梢坐进去，仿佛天也黑了，她拉下一点车窗，眼睛贴着那一道缝隙，看见爷爷的身影越来越远，被一个弯道盖了过去，车子转弯，林梢难受想吐，紧紧闭上了眼。

林梢对于省城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是因为妈妈说，那里有很多书店，还有真正的图书馆。

但这点期待又被晕车的痛苦盖过去了，她心里逐渐开始嫌烦，其实她并不想去省城，但是，也没有人问她的意愿，一个小孩子的喜好有什么重要的。

她攥着一团黑色塑料袋，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偏偏大巴车又停了，到了加油站。

司机招呼乘客下车，四处走走，休息一下。

林梢不想下车，她现在根本不能移动，但大巴车要开走，她又不能不下，果然，刚走下台阶，一接触到外面的新鲜空气，胃里立刻翻江倒海，她冲到垃圾桶旁边。

胃里拉扯，仿佛整个人也在拉扯，她很难受，泪眼朦胧。

爸爸在旁边给她递水，擦嘴，停了一会儿，忽然来拉扯她，“悄悄，你看，你看。”

看什么呢，林梢抬起头来，看到天上一架离得很近的飞机，宝枢镇是个偏僻的地方，连飞机也很少经过，偶尔路过一次，也是藏在云层里，有点隐约的噪音。

不像这里，已经进入省城城区，高架桥上全是车流，飞机也是一架接着一架，仿佛就在头顶，机翼平平划过，云层里留下一道气流。

悄悄的童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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