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丽的手术很顺利,恢复速度超出了预期,医生说按照周春丽的状态,应该可以在除夕前出院。
一听能回家过年,周春丽高兴得不得了,人还躺在病床上,就开始盘算年夜饭要做什么菜。
“鱼一定要有,图个年年有余的好兆头,再做个炸肉丸,小冉爱吃,对,再来盘年糕,小陆喜欢吃。”
周春丽掰着手指算数,转头问坐在一边的陆庭文:“小陆,给阿姨记下来没?几道菜了?”
陆庭文拿着纸笔,把周春丽说的菜一道道记下来:“九道。”
“那不行,要凑个十全十美。”周春丽想了想,“再加个汤吧。”
周冉削着苹果,没忍住道:“妈,医生说的是可能可以出院,不是一定能出院。我们要把身体养好才行,不能着急的。”
“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吗?”身体稍微好一些,周春丽就恢复说一不二的精神头,“对,再加一道汤。。”
陆庭文接过周冉手里的苹果,切一半放到周冉手里,剩下的切成小块放在周春丽面前:“我同意。”
周冉吃着苹果,看向陆庭文:“叛徒。”
陆庭文慢悠悠补充:“我同意加一道汤,至于能不能出院,阿姨,我们遵医嘱。”
周春丽被一唱一和的两个人逗笑了:“我说不过你们。”
“小冉也是为您好。”陆庭文温和道,“身体第一。”
周春丽叹道:“早点出院好,不然你们一天天在这陪我,多浪费时间啊。”
手术后,病房里一直是周冉和陆庭文轮换陪护。宁逸然的公司刚刚走上正轨,周冉有时要跑业务,陆庭文就接替她,让她安心工作。轮到陆庭文有工作脱不开身,周冉就来医院接他的班。
病房里人来人往,空间也不算大,小小的一张陪护床根本不能好好休息,周春丽心疼两个孩子又要忙工作,又要照顾她,坚持要早些出院。
“瞧瞧,一个黑眼圈都垂到下巴上了,一个眼睛红得像兔子。”周春丽点点周冉,又点点陆庭文的脸,“我在这住着,累的是你们。”
周冉还想再劝几句,可周春丽态度很坚决:“我觉得我好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出院,在医院里住那么久也没用。”
“其实我很珍惜陪您的机会。”陆庭文帮周春丽整理好背后的靠枕,忽道。
“当年我妈妈生病住院,家人为了不影响我高考,直到考试结束才告诉我妈妈的真实病情,等我有时间陪她,她已经没有意识了。”
周春丽愣住了。
周冉担心地看向陆庭文,在床单遮掩下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
陆庭文回握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周春丽想起当年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开家长会的陆庭文,心疼地叹了口气:“怎么会……小陆,这些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一开始的确会很想念,尤其是在我大学毕业,还有公司成功创立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想,如果我妈妈还在世,她会说些什么?”
陆庭文道:“我知道想这些没有用,但很难控制自己。”
周春丽沉默片刻,拍一拍陆庭文的手:“对不起,小陆,阿姨不该让你想起这些难受的事。”
“阿姨,您不需要道歉。我说这些不是想让您难过,而是想告诉您。”陆庭文顿了顿,道,“对我和周冉而言,能够陪您恢复健康,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从那以后,周春丽再也没有提起提前出院的事,反倒是陆庭文的名字在她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周冉来医院看她,给她带什么好吃的,她都会特意给陆庭文留下一份。
躺在病床上的时间着实漫长,周春丽没有使用电子设备的习惯,干脆让周冉给她带两卷毛线,闲着无聊的时候就开始打毛线。
中间床位的老婆婆过来瞧热闹,拨着毛线问周春丽打算织什么。周春丽笑笑,说快过年了,要给家里的两个孩子每人织一条围巾。
*
临出院前周春丽又做了一次检查,送周春丽回病房后,周冉独自一人去候诊大厅打印检查报告单。
穿过诊室间狭窄的通道时,她听见一声压抑的啜泣,半掩的诊室门被人推开,一对母女互相搀扶着走出来,一阵可怕的静默后,人到中年的女儿忽然嚎啕大哭。
年迈的母亲反倒是更镇定的那个人,她紧紧拉着女儿的手,用周冉半懂不懂的家乡话念叨着可以治,还有希望。
重病门诊前挤满了神情疲劳麻木的病患和家属,人来人往,多数人匆匆向这对不幸的母女投下一瞥,很快焦虑地奔向诊室。
母女二人经过周冉身旁,大概是哭脱了力,那位中年妇女脚一软,险些被长椅绊倒。周冉急忙伸手扶人,她看清了妇女绝望的眼神。
她感到一阵窒息,来不及回答妇女带着哭腔的谢谢,头也不回地离开候诊大厅,不敢再看那对母女第二眼。
白天的经历在夜晚变成了无逻辑的怪异梦境。梦里周冉走进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廊,左右指示灯闪烁,鲜红的“手术中”标识发着幽微的光。
她跑起来,可怎么都跑不到尽头,四周都是鲜红的光,她撞开一扇门,病床上躺着面色苍白的周春丽,医生向她摇了摇头。
梦醒了,周冉蓦地起身,噩梦带来的心悸久久不能平复。
她仓皇转头,病床上,周春丽正安静地睡着,小夜灯在头顶发出暖色的光。
梦的内容渐渐消散,周冉平复气息,习惯性地看向窗边的座位。
入睡前陆庭文还坐在那处理工作,一起守夜的晚上,他总会在床边陪伴周冉入睡,直到深夜才离开。
她养成了醒来就能看见陆庭文的习惯,可今晚他不在。
周冉顿时陷入无尽的恐慌,她跌跌撞撞地走出病房,拿出手机刚要拨号,忽然看见露天平台上熟悉的身影。
推门的声响惊动了露台边的人,陆庭文转回身,弥漫的烟雾里,他安静地看向周冉,向她张开双手。
周冉走过去,把脸埋进陆庭文的大衣,松软的面料让她有一种真实的触感。
陆庭文的气息让她觉得安心,她缓慢地舒一口气,慌乱的心跳平静下来。
“做噩梦了?”
陆庭文一手揽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周冉点点头。
“我醒来找不到你。”她小声道,“以为你走了。”
“别担心。”陆庭文神情柔和,“我哪里也不去。”
周冉很轻地嗯一声,注意到陆庭文手里的打火机:“你……心情不好?”
陆庭文笑了,帮她把衣服整理好:“有一点。”
“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周冉道。
“我不喜欢烟的味道,不过有些应酬需要抽烟。”陆庭文道,“所以,只能慢慢适应。”
“你……”周冉问,“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在医院。”陆庭文指一指中心医院的牌子,“就在这里。”
周冉顿时理解了他糟糕的心情:“当年阿姨,就是在这里……”
“是。”陆庭文目光微敛,“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进展很快。”
“我不该说这些的。”周冉愧疚道,“我们进去吧。风变大了。”
“我觉得,和信任的人分享痛苦的事,可以减少难过的情绪。”陆庭文温和道,“谢谢你,周冉。”
他倚靠栏杆,让迎面而来的风吹起额发,周冉学着他的动作趴在栏杆边,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太快了,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陆庭文略微低头,“那时我点燃一支烟……看着火星慢慢吞噬香烟,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也许下一秒就是告别。”
周冉抿一抿嘴,心情随着陆庭文的讲述越来越低落,她伸出手,对陆庭文道:“给我一支烟吧。”
陆庭文诧异地挑起长眉,把烟和打火机一起放到周冉手里。
周冉拿出一支烟,咔哒,打火机跳出橙黄色的火焰,与白色的细长香烟连为一体,在夜色里融化成一根蜡烛。
“许个愿吧。”她弯了弯眼,“很灵的。”
陆庭文对着跳跃的火焰中微微出神,静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愿望可以成真吗?”
周冉表情认真:“我的愿望都实现了。”
陆庭文垂下目光,轻轻吹灭打火机里的火焰。
“你看。”周冉拿起没点燃的烟,她再度打起火焰,眼里闪动着点点光芒,“熄灭的火星也可以代表即将实现的愿望。”
忽然一阵风气,吹动火焰点燃香烟,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周冉不得不手忙脚乱地灭烟。
她开始咳嗽,刺鼻的烟味让她止不住地呛咳,陆庭文伸手帮忙,却也在骤然升起的烟雾里忍不住轻咳。
“我以为不会被点燃的。”周冉止不住地笑,“谁知道风来得那么巧。”
陆庭文也笑了,他熄灭香烟,把一整盒烟和尚有余温的打火机一起扔进垃圾箱。
“回去吧。”他拉起周冉的手。
“你把所有的烟都扔了吗?”周冉问。
“是的。”陆庭文神情轻松,“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