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陆茗蒙着眼,摸索着跨过门槛,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但最终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稳稳站定。延文绮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在她眼前突然动作,相对迅速却不卷起明显的气流,确认那布条确实遮得严严实实,对方真的什么也看不见,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延文绮深吸一口气,背对着陆茗,解开了外套的拉链。冰冷的空气接触到被汗水浸湿的内衣,让她打了个寒噤。她飞快地脱掉所有衣物,团成一团放在远离水渍的角落,然后抱着膝盖缓缓蹲在水桶旁边,将整个后背暴露在陆茗面前——这是最容易冲洗的位置,也……最安全。
她声音紧绷着说:“可以了。”
陆茗摸索着,准确地找到了水桶边缘,拿起塑料杯,舀起满满一杯温热的水。她的动作稳定而轻柔,水流顺着延文绮的头顶、颈后缓缓浇下。温热的水流冲走了发丝间的尘土和凝固的血点,也暂时缓解了肌肉的酸痛,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和解脱感。延文绮紧绷的身体在温暖的水流下,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许。
“你是南方人吧?”陆茗一边舀水,一边突然开口,语气带着闲聊般的随意,“而且,本科也是在南方读的?”
延文绮正闭着眼感受水流,闻言一愣,下意识回答:“嗯?是……你怎么知道的?”她对自己的者涵语口音很有信心,一级甲等,不带任何地域特征。
陆茗轻笑一声,水流继续平稳地落下:“北方的大学,公共浴室都是大澡堂子,坦诚相见是常态。像你这样……连别人蒙眼帮忙都纠结半天的,一看就是没经历过‘洗礼’的南方人。”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善意的调侃。
延文绮想象了一下那种场景,只觉尴尬异常,耳根不由微微发热,好在有水流的掩护,并不明显。她小声嘀咕:“……那也不能说明就是南方的。”
“直觉。”陆茗的声音带着笑意,又舀起一杯水。
水声哗哗,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也许是放松了警惕,也许是地面残留的泡沫太滑,当延文绮试图稍微挪动一下蹲麻的脚时,脚下猛地一滑。她低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小心!”陆茗的反应快得惊人。听到异响的瞬间,她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向前想要扶住延文绮,同时另一只手猛地就朝自己眼睛上的布条抓去,眼看就要扯下。
“别摘!”延文绮慌乱中一把抓住了陆茗伸过来的手腕,另一只手死死撑住了湿滑的地面,险险稳住了身体。“我没事!滑了一下而已!”她急促地说道,心脏怦怦直跳。
陆茗抓着布条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虽然延文绮及时阻止,但在她失衡惊呼、手臂下意识挥舞寻求支撑的那电光火石间,蒙眼的布条因为动作的牵扯微微滑落了一线。陆茗的视线边缘,不可避免地捕捉到了一抹惊鸿般的、带着水珠的莹白。
那景象如同烙印,瞬间灼烫了视网膜。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陆茗才缓缓发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确定没事?”
“嗯,没事。”延文绮赶紧回答,声音还有些不稳。
接下来陆茗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继续舀水,动作似乎比之前更轻、更慢了些。延文绮也沉默着,加快了冲洗的速度。温热的水流终于冲掉了身上最后一点泡沫和不适感。
“好了。”延文绮低声道。
陆茗闻言停下动作,摸索着将塑料杯放回桶边,然后很自觉地后退一步,慢慢转过身去:“擦干吧,小心着凉。”
延文绮站起身,拿起那条厚实的白毛巾,开始擦拭身体。水珠顺着光滑的皮肤滚落。她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蒙着眼的陆茗。手机冷白的光线勾勒出她挺拔而匀称的身影,湿漉漉的黑发贴在修长的颈后。即使蒙着眼,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依旧清晰利落,鼻梁挺直,下颌线带着一种年少者独有的锐气,薄唇紧抿着,透着一股沉静的坚韧。明明年纪比自己还小,身躯看起来甚至有些单薄,却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和……可靠。
接下来,目光竟不由自主地落在陆茗的嘴唇上。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那绝望时刻渡来的生命力量,以及……柔软的触感,温热的气息。延文绮感觉自己的耳朵尖像被火燎了一下,迅速烧了起来。她慌忙移开视线,胡乱地擦拭着身体。
“擦好了吗?”陆茗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需要帮忙吗?天还冷,湿着容易感冒。”
“好了!不用!”延文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提高了一度。她抓起那套陆茗准备的衣服,快速说道:“你……你快出去吧。我穿衣服。”
陆茗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低笑,像是觉得她这反应很有趣:“蒙着眼也不行?”
“不行!”延文绮斩钉截铁。
“好吧。”陆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顺从地摸索着掀开防水布帘,走了出去。
隔间里只剩下延文绮一人。她松了口气,这才仔细看向手中的衣物。内衣是运动款的背心式,触感柔软透气,尺码……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比划了一下那件内衣,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竟然出奇地合身?明明两个人不太一样。
她迅速甩开这个念头,忍着左肩的疼痛,一件件将干净温暖的衣服穿上身。从贴身的打底衫到抓绒内胆,再到厚实防风、剪裁利落的冲锋衣外套,最后套上羊毛袜,蹬上那双舒适感极强的战术靴。一身污秽尽去,被干净柔软织物包裹的感觉,让她仿佛重生了一般,连精神和伤处的疼痛都缓解了许多。
她抱着换下的脏衣服走出隔间。陆茗正背对着她,倚在门框边,似乎在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
应急灯清冷的光线下,换上一身干净利落深色衣裤的延文绮站在那里。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后,洗去血污和尘土的脸庞恢复了白皙,虽然依旧带着疲惫和一丝病态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寒星,明亮而沉静。合身的衣物勾勒出她修长而隐含力量感的线条,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领口,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却又因那未干的长发和微红的脸颊,奇异地糅合了一丝脆弱感。
陆茗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几秒,从发梢到靴尖,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唇角弯起:“果然人靠衣装,好看。”
延文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刚想开口,陆茗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湿漉漉、不断滴水的长发上,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头发怎么没擦干?”她不由分说地拿起延文绮放在旁边的那条厚毛巾,展开。
“我自己……”延文绮下意识地想躲开。
“别动。”陆茗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点强势的关切,还有洗发水淡淡的清爽气息,“山上夜里凉,湿着头发睡觉,你这感冒就别想好了。”她上前一步,动作异常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用毛巾裹了住延文绮的长发,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仔细地、一遍遍地按压、揉搓着,吸走愈加冰冷的水分。她的手指偶尔隔着毛巾触碰到延文绮的颈侧皮肤,带着温热的力度。
延文绮僵在原地,感受着对方近在咫尺的体温和专注的动作,耳根又开始发烫,先前洗澡时那惊鸿一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她微微侧着头,却终究没有再挣扎反抗。
擦了好一会儿,直到发梢不再滴水,变得蓬松干燥,陆茗才满意地停手,将毛巾放到一旁:“好了。脏衣服放好吧,你先回去休息,今天太累,洗衣服的事明天再说。”说完,她拿起自己准备好的洗浴用品和一套换洗衣物,走进了那个隔间。
防水布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视线,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水流滴答的回音和手机屏幕的冷光。陆茗背靠着冰凉潮湿的瓷砖墙,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延文绮身上沐浴露的淡淡香气,以及……一种更隐秘的、属于她肌肤的温热气息。这气息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陆茗的神经,让她心跳有些失序,掌心微微发烫。
她走到不锈钢洗手台前,目光落在那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热水龙头上。只需要拧开它,温热的水流就能驱散山间的寒意,带来舒适的抚慰。她的手指下意识地伸向那银色的旋钮,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凉的金属。
但在触碰的前一秒,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手指悬在半空,微微蜷缩,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刚才的瞬间——布条松动掀起的缝隙下,那惊鸿一瞥的光洁肩颈,水珠沿着细腻的皮肤滚落,隐没在更深的阴影里……还有延文绮摔倒时,自己指尖隔着湿透布料感受到的、那瞬间传递过来的温热与柔软触感……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一颤,一股陌生的、灼热的躁动瞬间窜起,直冲天灵。
不行。
不行。
她猛地缩回手,仿佛那热水龙头会咬人。
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我惩罚般的决绝,她一把拧开了旁边的冷水龙头!
“哗——!”
冰冷刺骨的水流瞬间喷涌而出,狠狠砸在桶底,发出沉闷的响声,溅起细碎的水花。陆茗毫不犹豫地拿起那个红色塑料杯,舀起满满一杯冰水,闭上眼睛,咬着牙,从头顶猛地浇下!
“嘶……”
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钢针,瞬间扎透了头皮,激得她浑身剧烈一颤,倒抽一口冷气。冰冷的激流顺着发丝、脖颈、脊背疯狂冲刷而下,所过之处,皮肤瞬间绷紧,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那股灼热的、不受控制的躁动,在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冲击下,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被压制、冻结。
不够。还不够。
再次舀起一杯冷水,更狠、更快地从头顶浇下。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脸颊,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体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着抗议这酷刑。但只有这样,才能让脑海里那些不该有的画面冷却下去,才能让失控的心跳和血液回归冰冷的理智。
一杯,又一杯。她机械地重复着舀水、浇下的动作,仿佛在进行某种残酷的净化仪式。冰冷的触感深入骨髓,将翻腾的躁动强行镇压。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脸色在手机冷光下显得越发苍白,只有被冷水冲刷过的嘴唇,透着一丝不正常的嫣红。
直到感觉那股灼热彻底被冰封,身体的颤抖更多是源于寒冷而非悸动,陆茗才停了下来。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湿透的发丝紧贴在额角和脸颊,水珠不断滴落。
终于,差不多了。
她关掉冷水龙头,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声和水滴声。她还需要掩饰,不能让对方起疑。
深吸一口气,陆茗重新拧开了热水龙头。温热的水流注入桶中,很快升腾起白色的雾气。她再次拿起杯子,舀起温热的水,这次只是简单地冲洗掉身上残留的冷意和泡沫。温热的水汽迅速弥漫开来,氤氲了狭小的空间,也模糊了洗手台前那块小小的镜子。镜中她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在蒸腾的雾气中变得朦胧不清。
她看着镜中模糊的自己,眼神复杂。冰冷的压制完成了,热汽的伪装也已就位。她迅速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将那片刻的失控和冰冷的自我惩戒,连同蒸腾的水汽,一起封存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延文绮抱着自己的脏衣服,没有在陆茗进去后立刻离开。
她靠在门外的墙上,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走廊两端和通往主楼的门。水声持续着,听起来……似乎比刚才自己洗的时候要急促、冷冽一些?她微微蹙眉,但很快又释然,也许是陆茗动作比较快吧。
过了好一会儿,水声才停歇。又过了几分钟,布帘掀开,陆茗走了出来。她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衣裤,湿漉漉的头发被她随意地抓了几下,水珠顺着鬓角滑落。她的脸颊带着被热气蒸腾过的红晕,眼眸在冷光下显得格外清亮,整个人如同被冷水淬过的利刃,带着一股清爽锐利的气息。
她看到延文绮还等在外面,微微一怔,随即微笑,眼中漾开一丝暖意:“在等我?”
“嗯,看看有没有情况。”延文绮移开目光,指了指主楼方向,“正好,你去告诉玛莎她们几个还没睡的,可以过来洗了,有热水。”
陆茗点点头:“好。你呢?还不回去休息?”
“我想去找奥威尔聊聊。”延文绮说,“他好像有心事。”
“行,那我先回去弄一下我们睡觉的地方。”陆茗指了指主楼大厅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找个避风、安静点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