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塔拉维登州,首府布隆内尔。
3月6日,中部时间下午3点07分。
一辆巴士在山路上孤独行驶着,远处是整片阴暗的天空。
积雨云低垂而厚重,显示出不同层次的黑白。黑色如深邃的洋面,白色似破碎的浪花,一片倒悬于头顶的海洋就这么出现了,叫人喘不过气来。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
靠窗的延文绮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收回了目光,转而望向驾驶位。
司机奥威尔是个有着三十多年驾龄的老手,走这条跨境线路也很久了,因此他开得很快。至少延文绮认为,现在的速度对巴士而言太快了。
“不好意思,女士……”犹豫了一阵,她终于对坐在前方的老妇人开口了,“……这位司机,总是开这么快吗?”
那老妇人回头,发觉面前的姑娘应该是头一次坐这趟车,于是微笑着宽慰她:“是啊。不过别担心,他从来没出过什么意外,我们都习惯了。”
好吧,好吧。
延文绮不再作声,一方面是因为人生地不熟,不好节外生枝;另一方面是因为虚弱的感觉正在蔓延,从脊柱流淌到四肢百骸。
车里不知是谁大声咳嗽了一下,延文绮下意识地把口罩往上提了提。怪不得都说黎达尼亚人自由惯了,明明新塔州相邻的地方已经爆发了甲流,可压根就没见到几个戴口罩的人,好像这件事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想到甲流,又忍不住想起早间的事。上完课后,她忽然感觉不太舒服,吓得赶紧去医务室拿了试剂自检,结果是既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她没得甲流,之前的疫苗没有白打;不幸的是她染上了普通的流感,就在开学的第一天。
刚上车的时候她还能勉强打起精神,看看窗外掠过的风景,现在只感觉眼皮变得沉重起来,而且越来越冷。
但她强迫自己不能睡着,这是她的习惯:在无法保证高度安全的时候,拒绝休息。
好在路程已经过半,延文绮隐约能看见山下的候车站。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回到她的住处了。
……
对于候车站内的大部分人而言,今天就是平常的一天,和以往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坐在角落里的陆茗默默地闭目养神,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她也不想去费心关注别人。
“是不是快下雨了?你有没有带伞?”
“他们终于舍得把这里翻新了,你都不知道原来这里看起来有多蠢……”
“糟了,我把钱包落在出租车上了……”
话语,各种各样的话语,飘进她的耳朵。
虽然比刚出国的时候好了些,但她能听懂的词汇仍然是少量,并不能完全理解周围人们的交谈。
“噢,妈妈,她在动,我感觉到了!”一个小女孩贴近母亲的腹部,开心地说道。
陆茗终于忍不住睁了眼睛,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那对母女,还有候车站内,所有……平凡的人们。
这种情绪只存在了片刻。之后,她就重新闭上了眼睛,尽量不去想这些人之后的遭遇,紧紧抓住登山包的肩带,专心等自己该等的。
候车站外,TC线323号巴士稳稳地停住,奥威尔拉好手刹后伸了个懒腰,顺便和几个换班的同事打招呼。
TC线分为国内段和跨境段,国内段在这个候车站结束。等再次启程,巴士将一路穿过黎达尼亚和别瑞安的边境,到达位于凯歌郡拉扬斯市的终点站。
正因此,在出发前巴士会在这里停留二十分钟的时间,以供乘客们下车透气或者买东西吃等等。
趁此机会,奥威尔拿出了一根薄荷棒开始咀嚼,戒烟后他就一直在用这玩意替代。
“嘿,奥威尔。”先前的老妇人走到驾驶座旁边。
“怎么了,威廉姆斯夫人?”奥威尔停下咀嚼,等待对方的下文。
“我后面的那个女孩似乎不太舒服,你待会也许可以开慢一点。”
“好,”奥威尔抬头,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靠着车窗的延文绮,“我会注意的,你下车时记得小心些。”
两人又寒暄几句,老妇人便离开了。这会车里的人大多已经下去,奥威尔感到有些无聊,于是摸出车载电器的遥控。
他按了一下开机键,但电视仍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又熟练地把遥控往扶手上轻轻一敲,再次按下,终于成功。
电视里正在播报新闻,这肯定是之前某个乘客换的台,奥威尔从来不看新闻。
“……斯瓦利联盟和我国在萨罗海峡的对峙仍在继续,综合公开披露的消息和一些防务专家的猜测,双方总计出动了一百多艘舰艇,其中包含四个航母战斗群……”
奥威尔眉头一皱,正准备开骂,不过此时正好有个女人带着孩子上车,他只能压低声音:“真是些疯子……”
奥威尔尝试换台,不过这个按键似乎比开机键还要迟钝,他按了好久,又敲打几次才换好。
下一个台是论坛节目,也是奥威尔不喜欢的。
“……如各位所见,最近的世界局势相当不太平。考虑到斯瓦利联盟重启核试验,以及它们和我国在萨罗海峡的对峙,和平原子委员会把末日时钟拨前了两分钟,这是新世纪以来我们离子夜最近的时刻……”
离想看的台只差一步之遥,但遥控器似乎铁了心要和他作对,现在彻底没反应了,连LED灯都不亮。不过这难不到奥威尔,他熟练地打开电池盖,把两个拿出来,再换好位置放回去,遥控器终于正常工作,转到了音乐台。
舒缓的爵士乐围绕着奥威尔,他终于开心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奥威尔很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
过去八年的生活简直糟透了:因为车祸,他被调离了市区线路;接着前妻带着儿女和他离婚,他每月支付高额的抚养费,却经常见不到孩子。
但从今天开始,一切糟糕的生活都将结束——他中了五百万彩票。
这笔钱足够他在西海岸买一栋大房子,塞满收藏的爵士唱片,再开几瓶香槟庆祝。更重要的是,前妻最近似乎回心转意了,如果再加上这笔钱,他更有信心赢回家庭。
奥威尔的脑袋随着爵士乐的节奏摇晃,不知不觉间,一曲终了。但他还哼着音乐,显得有些意犹未尽。
确认乘客们都已上车后,奥威尔松下了手刹,正准备开走的时候,一个女孩从候车站里小跑出来,边跑还挥着手。
于是奥威尔打开了车门,女孩便搭着扶手,把背后的沉重登山包放在了地上。虽然对方戴着口罩,让人看不清面容,但阅人无数的奥威尔仍然笃定对方是头一回坐这趟车——跟坐在最后面的女孩一样。
“你有边境通行证吗?到北边之后他们会检查。”奥威尔出言提醒,因为经常有游客或者留学生稀里糊涂上了车,到站才发现没有通行证,要被赶回来不说,还得交一笔罚款。
陆茗轻声说了句抱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手机放在奥威尔面前,上面正运行着稻声翻译。
奥威尔这才发觉对方不懂黎达尼亚语,又慢慢把话重复了一遍。
陆茗收回手机一看,接着指了指自己的上衣口袋。
“哈哈,那就没问题了。不过,你的行李……为什么不放到行李仓呢?如果搬不动,我可以帮忙。”奥威尔低头看着那个登山包。
“真不好意思,里面装了对我非常重要的东西。为了防止遗失,我得随身带着它,我保证不会影响到别人。”等电子音播放结束后,陆茗又双手合十表达了歉意。
“那好吧,”奥威尔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一下车内,差点以为都坐满了,直到看见最后排的延文绮身边还有个空位,“你运气不错,小姑娘,后面刚好还有一个空位。不过那个女孩似乎不太舒服,你尽量别吵醒她。”
陆茗转身看了延文绮一眼,才回头用不太熟练的黎达尼亚语道:“我会的。谢谢。”语毕,用公交卡付了钱。
“旅途愉快。”奥威尔微笑着点头回应,准备等她坐好后再开车。
病弱带来的困倦像涨潮,每一次浪花都不大,但总能将沙子造成的长堤冲走一部分,等精神被消磨殆尽,就会彻底陷入沉睡。
直到外来的存在结束了这场拉锯游戏,昏沉的延文绮猛然睁开眼睛,精准锁定了那个存在。
这种掠食者看待猎物的眼神只存在了一瞬间,就被有意收敛,变成了一般性的警觉。
那不知何时站在过道的女孩没有被吓到,口罩上的眼睛流露出和善的笑意:“你好,旁边没人吧?”
延文绮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支起身子朝前面的车厢看了看,发现前头已经没有空位了,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没有,你坐吧。”话刚出口,延文绮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女孩一开口说的就是者涵语,但两人并不认识,自己的外表也没有任何可供判断身份的信息,那么她是怎么知道的?
陆茗得到同意之后——其实也不必得到同意——便把登山包妥善放在了座位旁的过道,慢慢坐了下来,没再继续跟延文绮搭话,而是戴上了耳机,闭着眼睛听歌。
“轰隆——”
一声巨响撕裂了天空,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震颤。奥威尔猛地一抖,差点松开方向盘。起初他以为是雷声,但很快又听出这是战机突破音障产生的音爆。
“搞什么鬼?”奥威尔打开车窗,试图寻找飞机的踪影,然而厚重的云层如同帷幕,轻易隔绝了所有窥探,“这是今天的第几架了?”
新塔州西北部有一个空军基地,但那里的飞机通常不敢这么嚣张,否则民众们的投诉信能铺满整个基地。
奥威尔慢慢关上车窗:“可别让我在今天遇到什么破事儿……”
巴士慢慢驶离了候车站,一路向北。
一些早已熟睡的乘客被音爆吵醒,骂了几句。但好在之后再无风波,阴暗天色下人也昏沉,大多数人便又睡着了。
不过这会延文绮的头脑倒是稍微清醒了些,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身旁的陆茗。
尽管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通过嗓音和刚才四目相对的片刻,延文绮判断对方的年龄应当不超过二十岁。接着是服装,女孩身上是一整套看起来颇为专业的冲锋衣,脚上穿一双厚重的战术靴,脚边紧挨着的是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显然装了不少东西。
那么,应该是驴友吧。
这显而易见的结论刚下,延文绮总感觉哪里有古怪,于是目光又在女孩身上停留片刻,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她的皮肤过于白皙了,甚至比自己这个不常出门的人还要白。一个户外爱好者,能有这样的皮肤吗?
当然,又或者她只是在专业人士的推荐下购买了这些东西,那就说得通了。
正想着,手里攥着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显示社交软件有了新的消息,一共四条,最早一条是好几分钟前发的。
因为有**设置,解锁前看不到具体内容,只有一连串星号。延文绮又忽然联想到旁边的女孩,应该是手机收到新消息亮屏的时候,被她看见了系统文字,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延文绮尝试用指纹解锁,但先前指尖出了些汗,好几次都没识别成功,于是作罢。她现在很累,不想用密码解锁。反正亲朋好友都知道她的习惯,有事打电话,没打电话就是小事。
既然是小事,那么待会再看也不迟。
恰逢冷热交替的感觉袭来,延文绮赶紧放好手机,集中精神和疲倦对抗。
巴士一路平稳行驶,奥威尔嚼薄荷棒的动作却开始慢下来,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不安和烦躁。过了红灯之后,巴士彻底离开新塔州南城区,进入隧道。
安静许久的陆茗慢慢睁开眼睛,转头望着身旁的人。
这会延文绮已经睡着了,但从不太规律的呼吸和轻颤的睫毛来看,应该算不上安稳。
座位之间并不宽敞,但她紧靠窗边,硬生生隔出了一道鸿沟,足以表明是个戒心重的人。
隧道顶上的灯被一盏盏甩在身后,光与影在延文绮脸上不断流转,明暗交织,恍如隔世。
“延文绮……”也就是现在,她不设防的时候,陆茗才得以一直望着她,眼里有说不清的意味,“你好,我是你的……陌生人。”
不久后,巴士就走出了这段不长的隧道,迎接他们的是团雾,能见度迅速降低到一个吓人的程度。
浓密的雾气如同一堵墙,结结实实地拍在巴士上。奥威尔心里发毛,把该开的灯全都开了,又进一步降低车速。他摸了几十年的方向盘,并不是没有见过团雾,但今天实在有些不寻常。普通的团雾能有百来米的范围就算很大了,可是他现在一连开出两三百米,雾气还是没个尽头。
一声凄厉古怪的吼声从山谷传来,但因为太远,巴士上的人都不可能听见。偏偏陆茗直勾勾地望着山谷,眼神似乎投射到了另一个时空。
有些事终究如同高山落石,无从阻拦,不可避免。
车灯勉强扎进雾墙几米,忽而照出几个奔来的幢幢人影,虽然奥威尔立即踩下刹车,但眼看还是要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