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将将亮堂,书瑞便又去了铺子上。
出门前,陆凌冷脸同他讨了十个铜子,书瑞估摸着人要去码头上等活儿,午间不回来吃饭,也没多问,给了他十五个钱。
至老客栈上,先去杂货铺子赁了一把云梯,又打杨娘子那处借了背篓。
他给背篓装满了瓦片,便前去将扛回来的梯子架在屋檐下,双手按着摇使劲晃了一番,试了试稳当。
书瑞虽不怕高,却也不曾试过上房修缮屋顶。
昨儿他问了一嘴瓦作的伙计,请个师傅来修缮铺瓦,一日得一百八十个钱,当即就断了他请人的念头,能咬着牙关自个儿干的活儿就自个儿干罢。
书瑞觉着还算稳当,预备先空手爬上去一回习惯下高度,刚是伸出脚还不曾踩到梯子上,就听身后幽幽传来一道声音:
“我上去用不着这个,弄这么麻烦做什麽。”
书瑞回过头,见着陆凌将他装好的瓦片背了起来,倏然几个飞脚的功夫,人就跃到了屋顶上。
“你怎过来了。不是去码头等货船了麽?”
陆凌在屋顶上将背篓放下:“我不过来谁修房顶。”
陆凌取出瓦,见书瑞不言,又道:
“货船也不一定每天每时都有,在码头边闲等着白折腾时间,我找了个跑闲给了他十个钱,让有货船来时过来找我。”
书瑞仰着下巴望着人:“你倒机灵。”
陆凌这回却没搭他的腔,自顾自的埋头忙活了起来。
书瑞估摸这人还在为昨晚上的事使性子,这么大个人,也不晓得心眼儿怎那么小,时似个小孩儿一般。
他道:“等这边厨房屋顶修缮好,你要吃什么我都给你做,不喂狗就是了。”
陆凌却也还是不说话,蹲在屋顶上。
书瑞见他这般,有些无可奈何,正是想着还是先干活儿罢,屋顶上的人却又忽得探出个脑袋来:
“再做一次驿站上的鱼汤。”
“你醒时喝的那个?”
“嗯。”
书瑞眉梢平展:“那还不容易。要今朝能把灶房的屋顶修好,晚间我就可以做。”
陆凌嘴角微扬:“干活儿!”
有陆凌在,书瑞便不必爬到屋顶上去,只肖踩在梯子上递瓦片,再负责把靠近屋檐边,手能够着的一块儿房顶修补好。
碎了的瓦片清理开,取了新瓦把空缺的位置填上,新瓦叠旧瓦,倒是跟新铺得似的严实。
原先屋顶上盖的是黑瓦,书瑞采买的新瓦片也是黑色,这般重新修缮,屋顶也一样美观不会花哨。
两人蹲在屋顶上,闷头就是干,忙活了两个来时辰,可算先把灶房上头的屋顶给修缮了出来。
一整个上午的功夫都不见太阳,倒是凉爽,书瑞原本说歇个把时辰再铺两间要住的屋子,一阵风灰呼呼的吹来,陆凌打外头走进来道:“怕是要下雨,还是得紧着些把瓦铺了。”
书瑞走出去瞧了眼,天果然阴沉了许多,灰压压的,好似苍穹都矮了一大截。
他立时打消了歇息的念头,将梯子挪动到东大间的屋檐边。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书瑞站在梯子上感觉迎面砸了几颗雨滴子在脸上,不多一会儿,就听得瓦片上传来哒哒哒的声音,雨见密了。
“你下去,剩下的我来。”
陆凌从屋顶的另一头翻过来,教书瑞躲去上晌修缮好了的灶屋那头。
眼瞧着计划的两间屋子还有一半多没修缮,书瑞不肯下去,只更快了些手脚铺瓦:“不碍事,我能铺得了。”
“我打湿了不要紧,你一个小哥儿淋雨容易惹病。灶屋也一样要人打扫。”
书瑞听了这话,看了眼灶屋,那头且还一片狼藉,空有个灶台在,原先的锅炉人搬走的时候也一并带走了,便是没拿走,这样长的年月也早该锈坏了。
这厢不单要打扫,还得添置锅炉灶具。
眼下天虽暗沉沉的好似快入夜了一般,实则才过午时不久,时辰尚早着。
把灶屋打扫出来,不仅今晚就能在这头做饭,还能烧上一锅热水,也不肖在客栈费铜子要热水使了。
书瑞默了默:“那好吧,我先去干那头的活儿。”
话罢,他就踩着楼梯下去,雨来得快,梯子教打湿了大半,鞋底上又踩了些院子里的青苔沾着,这朝雨湿了,书瑞一脚去便打了滑。
他心里咯噔一下,赶忙紧抓住了楼梯,倒是没有立马从梯子上滑落,只没成想架在屋檐前的梯子受到大力摇晃,竟一路偏斜而去,这厢连着人也往地上偏倒。
书瑞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回这样心境时,还是驴子失控的时候。
驴子发狂尚且还有缰绳能扯一把,而下是全然只能由着梯子带着自个儿摔去。
眼见皮肉就要坠在石板地上,书瑞只觉腰间一紧,倏然落进了个宽大的怀抱里。
哐当一声闷响,无人管辖的梯子重重的摔在石板地上,木屑弹出来两块飞得老高。
书瑞下意识瑟缩了下肩膀,感觉自己的皮肉和骨头都跟着痛了一下,好半晌,他才缓过些来,自己并没有摔着。
不仅没摔着,身边的人还将他护得很紧实,他抬起眸子也只能见着道瘦削的下巴。
书瑞面上发红,他何曾与个男子这样近过,连忙便挣扎着起身去。
身体呈半跪落地姿势的陆凌见书瑞缓了过来,这才松手将他托起。
“谢.......谢谢。”
书瑞有些不大好意思直视陆凌的眼睛,幸得是面上涂抹了层灰黄的粉膏盖住了原本的肤色,否则他那张白皙的面孔指不得红成什麽样。
陆凌倒是很泰然的起了身。
他看着书瑞:“我身上有没有味儿?”
书瑞红着脸,微偏垂着脑袋:“我没事。”
“嗯?”
陆凌闻言,眉心微蹙,不确信地抬起胳膊嗅了嗅自个儿的肩头。
“有麽?”
书瑞见状,眸子睁大了些:“啊?”
陆凌耸了耸鼻子,道:“那等忙完我就去洗澡。”
书瑞这才后知后觉陆凌在说什麽,不由干咳了一声,经这些日子倒是也有些惯了他的脑子不按常人一般转动了。
料想陆凌应该是很确信他没有受伤,这才有心思去关心自个儿身上有没有气味的。
“没有不好的气味,只有些皂角的味道。”
书瑞说完,不禁又想起将才的情景来,脸上发烫。本也不当说这些暧昧不清的话,但他却也不想陆凌误以为他自个儿臭。
这人总是会在些他意想不到的地方上计较。
说罢,书瑞又认真道:“你忙碌了这样大半日,爬上爬下的铺瓦修屋,身上沾着尘土,出了汗,便是起了些气味,那也是因为辛苦劳作所致,不是刻意懒怠不爱洁净,旁人也不会嫌的。
若是那般嫌的,也是那人的不好。”
陆凌听完,扬起眉看向书瑞,总觉着他一本正经说道理的时候,那双黑黝黝的眸子格外的有神明亮。
书瑞教人直直地看着,有些不大自在的避开了目光。
他看了眼院子里簌簌的雨幕:“雨下大了,你别急着去屋顶上铺瓦,我出去买了蓑衣草帽回来。”
说罢,揣着手小跑着出了门。
“韶哥儿,屋顶修好啦?这样大的雨,你要往哪处去?”
书瑞打院子的后门出去,刚进巷子就和出来倒水的杨娘子撞个正着。
“还有一间屋没收拾出来,起了雨,我说上杂货铺子去买身蓑衣。也不晓得这雨要下几日,索性是赶着今朝把屋顶修了,好早些搬过来。”
杨娘子折身便从自家铺子里取了把伞出来:“你打着伞去,一会儿等俺家大郎下学家来了,俺教他望着铺子,俺过来帮你搭把手。”
书瑞把伞接下,道:“这怎好意思,娘子也要做生意咧。”
“下晌起雨,铺子生意一准儿冷清,在铺子上干坐着光打瞌睡,倒是不如活动活动手脚。”
杨娘子道:“你甭客气多说了,快去置雨具罢。”
书瑞应了一声,也是怕雨越下越大,一会儿陆凌修屋顶更不便,谢了杨娘子撑起伞便快着步子往杂货铺去。
十里街上就有间杂货铺,倒是不远,过去也偏巧,又遇着了在铺子上买灯油的晴哥儿。
他领着个与他相貌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正和老板绕价。
书瑞笑同晴哥儿打了声招呼,他多欢喜,又教他三妹喊人。
小女孩儿生得瘦小,嘴却多甜,一双眼睛弯弯,笑着唤哥哥。
书瑞打怀里头摸出了两颗纸包的冬瓜煎给小女孩儿,笑着摸了摸她有些发黄的头发。
罢了,问晴哥儿:“你这是来给客栈采买?”
晴哥儿道:“她如何舍得教俺们来采买,可不怕俺们占了她一星便宜。你今儿出门的早,不晓得俺今朝休息。”
“原是这般,便说这时辰如何能在这处碰着你。”
“上晌在家里歇息了半日,吃了午饭引着三妹出来转转,顺道买两斤灯油,不想却落起了雨。湿哒哒的,也没得闲逛。”
晴哥儿看书瑞来买雨具,不由问他:“你是要做甚么忙?这两日都见你早出晚归的。”
书瑞也没瞒,与晴哥儿说了自己在赶着修缮老铺子。
“早一日弄完,我也好省下一日住宿早些搬进去,手头不宽,在外头住着,心头总不踏实。”
“没雇人帮忙麽?”
书瑞道:“向外头打听了一嘴,雇人若是女子哥儿,纯是做些杂活儿价贱的都要八十个钱一日,男壮力最少都要一百个钱,还得管上一顿午食,可了不得,想着还是自个儿多费些精神。”
晴哥儿家境并不富裕,最是晓得手头紧的难处,见书瑞为着银钱的事情发愁,心里多体谅。
他眉毛一扬,道:“我下午闲着也是闲着,过去帮你洒扫罢,多双手到底多干些,收拾老铺子活儿可多,你们兄弟俩人得忙活多久呐!”
书瑞见晴哥儿这样热心,也要来帮着他,不由感动。
今朝下了雨天冷些,心头却热乎。
“谢你心意,只你平素在客栈活儿也繁重,好不易才得歇息一日,如何又好教你添劳累。”
书瑞道:“等我铺子修缮好了,再请你过来耍。”
晴哥儿却抓着书瑞的胳膊:“我不觉累咧,阿韶你便教我去罢。我欢喜与你一处,干活儿我都觉得乐意。”
书瑞好笑:“还是头回见着你这般上赶着央活儿来干的。你肯来,我只有欢喜的。”
晴哥儿见书瑞答应,便将买好的灯油与了自己三妹,教她先带回家去,自要同他去铺子上。
这厢倒是好,出门一趟就多了两个帮手。
书瑞见人诚心相帮,趁着有人手,干脆就在杂货铺上买了一口大铁锅,又买了一只炉子,烧水壶,几斤炭,两个水桶,木盆;外还有碗瓢.........将灶上要使的东西简单配了个齐。
要不是急着要,他倒是会一一去铁作,炭火铺子,陶作上对比价格逛买,只是人家杨娘子和晴哥儿要过去帮忙,到时弄得灰头土脸的,总不能家里头连热水都烧不出来一盆给人洗个手脸的。
这些家伙什早晚都得要,赶着些备好也方便。
外头雨不做停,书瑞出来的时候也没驾车,便与杂货铺商量看能不能把东西帮着送上门去。
掌柜见他采买的东西不少,那锅炉又重,所幸也离得不远,应承一会儿能跟他送去。
书瑞这才跟晴哥儿先带着蓑衣草帽还有斗笠一同先去铺子上。
“阿韶,你家铺子可真大!”
晴哥儿在客栈转了一圈,见书瑞盯着他兄弟把蓑衣和斗笠穿戴整齐后,人上了房顶去,他才过去与书瑞说话。
也没瞅着哪里架了梯子,他那兄弟不晓得怎上去的房顶,总之,他打头回见着这个人就觉得有些怕,到底还是阿韶胆子大,不仅一点不怕他那兄弟,还能训说他,让教干什麽便干什麽。
“这瞅着宽敞,破得地方也越多,收拾起来可麻烦。”
书瑞戴着草帽,在水井边丢了一只水桶下去,试着转了转辘轳提起水来,辘轳年久,转动光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水桶却如何都提不起来。
晴哥儿见状,过去搭手,两人都没得把辘轳转动起来,最后还是靠着人力将水桶提起。
打起来的半桶水,尽是腐烂的叶子,水也不见清澈。
不光是辘轳年久坏了,水井久未管理,井水也一样吃不得。
书瑞望着水桶,紧着眉头道:“这水井还是得请专门的人来清理修缮一番才成,水源是再要紧不过的,轻易马虎不得。”
晴哥儿应声道:“是咧!若是用来洗衣擦地也便罢了,吃可得仔细着,要是吃坏了肚儿可不得了。”
“不妨事!先教卖水老周头送缸水来使着,等把井弄好了就方便了。”
杨娘子朗声从院儿后门处进来:“韶哥儿,你灶上有没得水缸嘛?”
“有口方的石缸,我将才瞧过没坏,就是早干了水,脏污得很!”
杨娘子凑上前去瞧,灶台后头果真有口长长的石缸,凿得多匀称:“宽大着咧,怕是以前打的时候还没少使钱,若不是石缸,换做陶缸早坏了。”
说着,她便捡了没坏尽的水桶,盆子送到屋檐下头去接水:“落大雨天旁得不说,使水却容易,洒扫擦洗用屋檐水再好不过。赶着把水缸刷洗出来了,就教老周头送水过来,两桶水他才收一个钱,寻常人都是三个钱两担。”
书瑞答应说就先这样干,只问杨娘子老周头在哪处,他现在也不晓得有没得空闲,接屋檐水还得好些时辰,还得先教人送些水来使着才成。
“一落雨俺就接了水了,这当儿都快满了,先提了来用,不急喊老周头儿。俺吃的水也见底了,他打后头巷子上的人家送水,俺也唤了给俺送,一会儿送来了,再教他跑一趟便是。”
书瑞由衷相谢:“幸得有杨娘子,否则我还真不晓得给忙成甚么样。”
“你就是光晓得客气。”
杨娘子将袖子挽得高高的:“干活儿吧。”
说着,三人就忙活开来,先将灶房上结着的蛛网,堆叠的灰尘腐叶那些给打了,接着扫地,打理水缸。
等把屋子清扫出来,杂货铺恰好把东西送到,三人正要去接货,陆凌自从屋顶上下来揽了力气活儿,将锅炉搬进了屋,又还去把杨娘子那头接好的屋檐水给提了过来。
书瑞看着人披着的蓑衣一直滴水下来,额前的碎发也教风吹得雨湿了,光洁的额头比平时更明晰了些。
虽自个儿也没偷闲一刻,趁着杨娘子和晴哥儿在里头忙,他还是忍不得同陆凌道:“你在屋顶上淋着雨,又吹风,冷不冷?雨太大了,剩下的不然等雨停了下回再铺。”
陆凌摇了摇头:“马上就好了。”
书瑞抿了下唇,晓得余下一点儿收尾的活儿,他定不肯留着不干,于是低头从身上取出最后一颗纸包的冬瓜蜜饯递过去:“那吃点甜的,有力气。”
陆凌握着手里还带着丝丝温热体温的蜜饯,看了眼折身回去灶房上忙碌的书瑞,眉心动了动。
他小心将蜜饯放进了口袋,嘴角牵动,脚下轻盈,一跃重新上了屋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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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