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古的骨落了又长,腹部血肉烂了一团。
白桦缓缓起身,他知道这一切刚刚开始。
水青还在拍打着门板,门外是那些战战兢兢听凭命运发落的“人”。
正义的荒夏啊,妄想在法律之外惩处那些现实世界逃脱法律制裁的人,何其之难。
——
“白桦说我带进来的只有意识,但我受的伤会在身体上一一呈现,既然如此,拆骨对我来说不过家常便饭。”荀古仰面看,水幕之后厄吉轻叹声落不进荀古耳中,“白桦会知道我的处境,不管他是谁,都会是我的一线生机,万一呢。”
厄吉终于俯身,或者说他终于蹲下,他那藏在兜帽下的荀古看不到的目光始终落在荀古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又抬头看看陈集的脖颈,末了,他轻轻拨动手指,水幕消失的干干净净。
“一个不是疯子的疯子,”厄吉摇摇头,“我以为你会有更聪明的办法。”
“什么是更好的办法?”荀古嗤笑一声,“对我来说,这就是更好的办法,瞧瞧,厄吉俯身了。”
“我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俯身而已,不是神明降落,有什么值得你欢喜的?”厄吉一改初时的模样,他看荀古好似看一具会说话的腐肉,眼神之中几多嫌弃。
“我以为对于千岁塔来说,你就是神明,但刚刚那一瞬,也是现在,我忽然发现你也是个凡人。”
“凡人多种,我还偏爱做凡人,只是你错了,我不是凡人。”厄吉起身,恢复最初的模样,他眉目浅白,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方才是别人借了他的身体,“你受伤了,可你不会死,千岁塔的法则不会让你死去,但也请你不要试图猜测千岁塔的法则是什么,更不要寄希望于笔记世界外的人来救你。”
荀古还在不忿,下一刻他整个人被抽出去,再睁眼时他站在水幕之外,骨完整,身无伤,不见血。
水幕之后陈集依旧高挂,但脖颈处可见鲜红。
厄吉的身影再度消失,他的声音回荡在这座高塔之内:“你可以无限次重来,但你每一次的选择会在他的身上一一呈现,我们继续。”
厄吉用他的话给了他一击。
荀古惊愕的同时想起白桦的话——杀了陈集,他好像正在这么做。
怎么办呢?再来一次吗?
红烛已经燃了一截,一切都有迹可循,除了他自己,他自己像是不断刷新的游戏本身,但他的血条在一点点流逝,只能清醒地看着,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吗?
荀古环视四周,依旧什么都没有。
又看向水幕,他想再试一试。
于是,他迈开步子跑出去,冲过去,就像刚刚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等蜡烛与水幕相撞,而是直接穿过水幕,任由它砸在自己身上。
疼痛、伤痕、死亡……他做好迎接这一切的准备,他本来就不是寻常人,少了骨头都能活,还怕身上多几个洞吗?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疼不痒地他就这么穿过水幕站在刚刚瘫坐的地方,没有伤痕也没有窟窿,甚至水幕都不见了。
塔内一时间静寂无比,他的呼吸和心跳清晰可闻。
厄吉没有出现,声音和身影都没有,如果不是那根飘在他身边的红烛,他会以为厄吉是一场梦,这座神秘高塔送给他的幻梦。
“陈集?陈集!”
荀古仰起头叫陈集的名字,陈集始终不做回应,脖颈处的血浸透上衣,染了一片,荀古忽然有些愧疚,他知道陈集的身上从来都是连尘土都没有的,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荀古没有意识到的是他自己最开始也有些洁癖。
水幕没有了,塔内静的可怕,荀古够不到陈集。
荀古后退几步助跑,想在竖直的墙壁上走两步抓住捆绑在陈集身上的锁链,试了几次,离成功最近的那次他摸到陈集的鞋。
“*”荀古低声说了句什么,又好像是骂了一声,总归不是很清晰,他在塔内踱步,既看不见白桦说的案桌,也找不到出去的办法,更救不下陈集。
他有些浮躁,溢出来的浮躁,脚下越走越快,脑中越想越乱,到最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没有进展,只有蜡烛一点一点地燃烧着。
塔里甚至没有可以停留目光的地方,往上看是没有尽头的黑暗,甚至不能知道这是不是一楼,四下则是空荡荡的黑暗,难说占地面积。
最终只能看向陈集。
没了水幕再看陈集就直白许多了。
刚刚他冲过去,冲过去也就冲了过去,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血腥残暴,换句话说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只是过去而已,过去了水幕就能消失。
那么现在是不是也一样,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就是简单地救个人,简单地找个案桌,简单地离开这里。
可是怎么做呢?
他够不到铁链,也无从找起那张案桌,怎么做呢?
荀古又一次陷入沉思与静默,他一动不动,红烛就会绕着他转动,一圈、两圈、三圈……不知道多少圈,他的眼睛被红烛所吸引,一个说出来有些怪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成型。
他想试一试。
他将手伸向红烛,慢慢回拢,而后他握住红烛,拉回跟前——就这么拿到了飘在空中的红色蜡烛。
这本是他的猜想,验证之后除了惊讶和匪夷所思还有微微喜悦,他拿着红烛走到陈集下方站定。
是的,他想用火烧断铁锁链。
举起来,够不到,火苗的温热都飘不到陈集的鞋底。
但既然红烛是能用手触碰的,就说明这是一条路,直接举起来烧不到是因为距离远,也可以是因为火势小。
这么想着,荀古松开红烛,丝毫没有犹豫地脱下上衣,再用红烛将上衣点燃,天可怜见的,居然真的点着了。
荀古没敢耽搁,又是奋力一扔,上衣被抛到陈集旁边,落下。
再扔,趁着火还没有蔓延也没有熄灭,这次衣服被胳膊上不知道什么钩住了。
火一点点大起来,荀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觉得自己是个蠢蛋,还是个杀人凶手。
衣服并没有精准的挂在铁链上,即便能烧到铁链,估计陈集也活不成了。
荀古觉得自己一开始想错了,这个游戏比那些乱七八糟、有头没尾的游戏好玩,都是玩命,但这个玩的是陈集的命。
火在陈集左手臂处烧了一阵子,好消息是左手腕上的铁链断了——或许根本不是铁链,坏消息是陈集的左臂疑似熟了——看不真切,但应该是这样。
荀古的身体在外面,这具身体鬼知道哪里来的,衣服布料都不是什么好布料,火烧布料的味道难闻至极。
熏出来那俯身的神明。
“你是来拆塔的。”厄吉神出鬼没,寂静的环境里忽然有声音把荀古吓了一跳,“看来不需要我思考怎么杀他,你会替我杀了他,既然你有这样的想法,刚刚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呢?”
“我没有想杀他,我只想救他。”荀古声音些许寒意。
“可是他现在存活的希望很渺茫呢。”厄吉有些嘲讽地说。
荀古转过身来与看着厄吉,他还是看不到厄吉的双眼:“你就是想让我杀了他,你和白桦的想法是一样的,你们都想我杀了他,但为什么呢?陈集究竟是什么人?”
厄吉悠然道:“他说他是笔记世界的人,但这个世界有很多人,我不清楚。我确实是想杀他,你一来我就告诉你了,至于你口中那个白桦——实话告诉你,外面的世界在我眼里脏的很,我不屑于关心,所以白桦黑桦我都不认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还是那句话,不要试图猜测千岁塔的法则,它法典司要权威的多。”
“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做不到。”荀古说。
“做不到什么?”厄吉挑起的声音让他更像一个主宰者,浑然不顾及荀古死活,“做不到从这里活着出去,还是做不到救下他?”
“有区别吗?如果有的话,那就是我都做不到。”
“你在笔记世界经历了三个案子,都是荒夏办过的案子,那些案子凌乱不堪,但最终你结的还算能看,至少没有引起大的动乱,我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外面的人才选中你进来吧?”
“你想说他们选错了人?”
“不不不,我想说你没得选,因为他们选中了你。”厄吉像个大善人,“算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荒夏死了,当初他从千岁塔带走笔记簿子是签了字的,他死的不明不白,笔记也下落不明,你以为你现在在笔记里就能找到笔记在哪儿吗?还是说你觉得你在千岁塔里就能知道笔记的下落?都不能。在你们的世界或许该一笔勾销,但在千岁塔买卖不是这么做的,他既然将笔记簿子带出去,就得遵照约定好生对待,或是寿终正寝后让笔记簿子自己回来,而不是他死于非命,笔记簿子下落不明。”
“需要一个抵命的人。”
“不是抵命的人,是背锅的人,嘶~最好这个人能机灵些,找到笔记的下落或是与千岁塔重新签字,这样笔记簿子就能在别人手里做一些别的事,譬如,建立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国度。”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
“不错。”厄吉两手端端,恢复那般神明模样,“他还活着,你还有机会,我们继续。”
话音落,荀古的衣裳好端端在他身上,只是陈集的左手手臂不知状况,耷拉下来是因为那一半的铁链断了。
这个时候或许会有人再来一次,既然能烧断一条就能烧断两条,无非是舍了陈集这条命罢了。
眼看着红艳艳的蜡烛一点一寸的短下去,荀古忽然觉得十分无力,他又开始看陈集,看他像死了一般吊在哪里。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地下墓穴的时候,想起他为了救人明明动弹不了还是冲出去,结果差点丧命,是陈集把他扔回来。
他还想起陈集当时被钉在墙上,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但下一刻他毫发无伤地出现。
陈集说他是笔记世界的人,他不会死。
想到这里,荀古是真想再来一次,不是他心狠想拿陈集的命做赌注,而是他本来也无计可施,用火烧是唯一的办法。
荀古缓缓走向陈集,走动的同时手伸向上衣正要脱,忽然整个人晃动起来,不过那么一下又没事了,就好像是他低血糖或者低血压或者没吃早饭而导致晕眩,但他知道不是这样的原因。
厄吉没有伤害他,也不屑于伤害他,他想会不会是白桦那里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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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青的动作停下来,白桦在等他停下来,看荀古腹部的伤就知道千岁塔里头不是什么好地方,弄不好荀古都难回来,外头那群【人】吵吵嚷嚷个不停,已经很烦了,水青还要在这个时候过来找麻烦。
白桦对自己选的这个合作伙伴不大满意。
水青不是一般人,白桦自始至终都知道,因此水青那些浮于表面的动作言语会让白桦安心,反而现在停止了拍打门板更让他担忧。
真是安静不行,吵闹也不行。
突然房子剧烈晃动,白桦顿觉不妙,荒夏死太久了,再这么下去这地方会塌。
可是怎么查都显示笔记就在这里,他也只能寄希望于荀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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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古管不了外面的事,他这里一大摊子还没搞明白。
经由那一下晃动,荀古反而冷静下来,脑袋也有了片刻清明。
说起白桦,白桦说可以将这看做是第四案。荀古被厄吉影响,忘了这件事。如果把这一次也放进之前那三案的系列呢?
那么就轮到了……寅虎之于卯兔,是这样的吧,这又有什么用?
荀古开始回想过往的三案,三案一案比一案混乱,有头没尾,但就是这样的案子游戏,白桦让他通了三回,上头有法典司,这里还有千岁塔,没人有时间陪他玩劳什子游戏。
一定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