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接进了宫里,想也知道是沈晞的命令,却一连数日都未见到他本人。
听送饭的太监说,皇上疯了,不顾柳丞相的劝阻,执意要立一个新来的女人为后。
我知道这是在说我,心里一阵热烫。他果然也还是一直挂念着我的。
那太监也眯着眼看我。我不知道他是哪边的人,于是极力掩饰着嘴角的笑意,佯装严肃地问:“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
他拖长了语调:“看丞相的意思。”
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看来这两年,沈晞依旧没有获得自己的自由。
当天晚上,我就被召见入明正殿。殿上的不仅有沈晞,还有柳喻和柳太后,气氛低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平生第一次面对真正的皇族权贵,不禁有些露怯。但我知道我要站在他身边,就必须拿出同等的勇气。
于是我垂下头,向四面尽可能镇静地跪拜行礼。
“小女仇郦将军之女,仇瑛,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见过柳丞相。”
“原来是仇将军的女儿,快请起!”叫我免礼的不是天子沈晞,而是那个曾见过一面的干瘪男人,他的胡须愈发长了。
我站起身,小心打量着众人。他们神色各异,自怀鬼胎。
沈晞率先不耐烦地开口:“孤要立仇瑛为后,不必再商榷。”
“殿下。”柳喻立即毕恭毕敬地回道,语气却很是强硬,“臣认为您不必如此心急,不如先将仇姑娘立为妃嫔,再择身份当对、品性贤淑之人为后。”
我的脸简直要烧起来。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身份卑微,又品性粗野,配不上沈晞。
“身份当对、品性贤淑?”而沈晞讥讽地冷笑出声,“您莫不是在说您的女儿柳络璎?”
大殿内的气氛一瞬间落至冰点,柳太后一拍桌案,横眉怒目指着沈晞大骂:“你如今是有主意了!”
沈晞蹙眉不语,而柳喻紧接着笑来:“既然皇上不喜小女也罢,我闻八王爷还未娶妻,不知他可看得上小女。”
我顿时打了个冷颤。他话里有话——你是我扶立的傀儡皇帝,要换一个也很简单。
比我嗅觉灵敏百倍的沈晞不可能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我此刻如此希望他能搪塞过去,顺意封我为妃也好,日后再谈也好,毕竟错在我。
我不该不听父亲的话。
我不该进宫。
而沈晞依旧面色平静,忽而笑道:“那就将柳络璎赐婚给八王爷吧。”
殿内顿时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我急促的呼吸。
望见柳喻面上掩饰不住的狠厉杀意,我知道帝相间微弱的平衡已被我突兀的闯入而破碎,那么也必须由我来偿还。
我不知何来的勇气,于是扬声喊道。
“陛下要立我为后?可曾问过我的意见?”
“我可不爱你。”
我凝望着沈晞逐渐惨白下去的脸色,深吸了口气,继续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过念着我与你旧有交情,想来讨点关系罢了。”
我跪倒在地,向柳喻一拜。
“我此番入宫面圣,是欲参军,继承父辈志愿,誓剿尽北夷,收复我朝国土!”
“当真?”沈晞死死盯着我,始终冷静的声音却开始颤抖。
我不敢眨眼,怕眼泪滑落下来:“当真。”
“你骗我。你不必向朕撒谎。”而沈晞依旧不死心,站起身向我乞求,“你说是假的,朕定立你为后,此生不负。”
我低下头,只露出冷漠的唇角。他太了解我了,正如同我了解他。
只要我露出半分犹豫,他都会不顾柳喻的恫吓,一意孤行。
“从小到大,我骗过你吗。”
我咬牙说道。我听到一声剧烈的碰撞与碎裂声,有人把玉杯狠狠摔在了地上。
许久之后,沈晞平淡的嗓音穿过我的耳膜,使我心尖一悸。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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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诏令当夜便传进了我暂居的寝殿,封我为上都护。不多时又有一道诏令来,改封我为骑尉,辅镇北大将军李沥林。
我抚摸着这两道一模一样的黄帛,心知肚明前一道是柳喻下的,后一道是沈晞改的。
我一介从未参军的小女子,直接做上都护必不能服众,要是行事不利,柳喻就好借此机会将我治罪,敲打沈晞。
而沈晞将我改封为一个七品武官,辅佐与我父亲交好的李将军,是为了保护我。
第二日晨,李将军便来找我。他如今也已如父亲那般苍老。
他对我说,从没见过皇上这般慌张,事无巨细地嘱咐了他一遍又一遍,一定要护我周全。
“我不知你为何要从军。”他一声叹息,清明目光却告知我他早已看透真相,“但你既然要随我北上征伐,必然要收心。”
我于是以军法向他行礼:“仇瑛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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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晓从军要吃苦,却也没想到这么苦过。
在天寒地冻、飞沙走石的漠北,只要掉队便会瞬间被湮没在滚滚黄沙中。
李将军为了磨练我,令我统领侦察军,一日疾行几百里是常事。天气又冷又干,冻得手脚麻木生疮,嗓不能言。但也不能停,停了便是违反军令,要吃军棍的。
我时常累得睡死在马上,又忽然惊醒。侦察兵除了脚程快,还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我带着情报回到镇北军中时,李将军心疼地摸了摸我脸上被飞石划破的伤口,劝道:“受不了,就回家去陪你的父亲吧。”
我抹了把早已结痂的伤口,坚定道:“我不回去。”
人活一口气,我要向柳喻证明自己。而当那黄布携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时,泪水还是忍不住模糊了我的眼角。
“瑛儿,朕不知可否还能这样称呼你。军中可过得还好?”
不好,苦极了。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性别的我此刻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会哭闹的女孩,泪如雨下。
我提笔想给他回信,而黄纸底下露出的柳喻印章却使我停下了动作。
你们做的事,说的话,我都知道。
我擦干了泪水,将沈晞的来信小心叠好,塞入枕下。
我提起长刀,走出帐外,我的部卒们已排好阵列,在此等我。
我挺直腰身,用沙哑的嗓音喊道。
“点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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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每个月沈晞都会写信给我,我都认真看过,却从未回过一封。
军中生活实在无聊,便总是会口口相传些京城里的风流事聊以取乐。
“当今圣上都二十有二了,宫里那么多莺莺燕燕,到现在都没个孩子,怕不是有隐疾?”
“是哟,我听说宫里的太监们一直在民间秘密求方哩!”
我不禁哑然失笑,沈晞有没有隐疾,我在几年前的旧房顶上就验过货了。他可能耐得很。
然而想到他后宫里的嫔妃们,我心里又不舒服起来,一掀帘走了进去,对着说的正起劲的小兵们皮笑肉不笑道:“诸位消息可真是四通八达呀。”
“没没没……仇都尉。”他们打着哈哈,一哄而散了。
这一年来我已经从骑尉升到了都尉,连升两品,除去李将军那一层的关系,也与我自身的努力有关。
我常常单枪匹马深入敌军,又自学了夷族的语言,孤身组织着镇北军的情报网。
我对手下士兵们很不错,他们也就不怕我,有时还会调侃我为何不留在闺中等个好夫婿。
这时我便会狠狠一拍胸脯:“当然是为了对得起我这个姓氏!我仇家世代为将,岂可到我这就断了!”
在他们崇敬的目光中,我又觉得惭愧。
其实啊,不过为了个男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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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又一则消息在军中炸开。这回不再是捕风捉影,而是真从京中传来的口信。
与此同时,我也收到了沈晞最后一封来书。
“瑛儿,回来吧,柳喻死了。”
一代权臣,大燕王朝十年的实际把权者柳喻在闹市被腰斩,株连九族。罪名是谋害先皇与旧太子。
柳太后亦被白绫赐死,所有柳喻提拔的官员都被罢官流放。至此,柳家势力在朝堂与后宫中都被连根拔起。
我在边疆与李将军收复三郡的同时,沈晞也在深宫中完成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政变,蜕变为真正的帝王。
我想起许久以前在屋顶与沈晞调笑时,他曾玩笑说,男子善征战,女子工心计,到我们这倒反过来了。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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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将军看出了我想走,虽说舍不得,也还是主动提起。
“孩子,你的路还很长。”他如父亲般抚摩过我因风吹日晒而如男子杂乱的长发,“不该在军中荒废好时光。”
“将军……”我不禁热泪盈眶,向他跪下拜了三拜,久久不愿起来。
“你须记住,不要怯懦。属于你的东西,永远也不要让人夺走。”
我带着李将军与我最后的忠告,拿出我急行军的速度来,不过两日便回到了大燕境内。
我先去看了我的父亲。他还是老样子,喝得烂醉如泥躺在床上,见我回来了也不正眼瞧我一回。
而当我就要推门离开时,他却又忽然将他的那把宝贝佩剑丢给了我,模糊不清地说道:“你从军了,一把好剑是必须有的。”
我心虚地点头,没有告诉他我已经打算做普通女子了。
就像我也没告诉他,这把剑已经多年未出鞘,锈得拔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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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换上了曾经的华贵锦裙,用厚厚的妆容遮去这一年多风雪在我面上留下的痕迹。如柔弱闺秀一般坐着马车进京去。
我事先没有告诉沈晞我回来了的事,想给他一个惊吓。
走至宫门前,我掏出沈晞之前寄给我可许随意出入的令牌,侍卫便毕恭毕敬地放了我进去。
我一路打探到了皇上现下居住的是避暑的清河宫,于是匍匐在树丛后面,打算如埋伏敌军般突然窜出,杀他个片甲不留。
我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逗笑,沈晞人还没来呢,自己就先想着乐弯了腰。
总觉着回到他身边,就像回到了曾经那段一起偷番薯挨打的时光。
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笑,使劲在这炎炎夏日打起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径的那头。
终于一抹华贵的黑色进入我的视野。我连忙蹲下,将自己整个身形都隐藏在树丛里,确保不会被向来观察敏锐的他发现。
当那抹气息终于慢悠悠走至我跟前时,我猛地跳起,指着他大笑:“沈晞!可给我逮到你了!”
而一声女人的尖叫使我扬至耳边的嘴角僵住,我终于发现沈晞并非孤身一人,他怀中还有一个女子。
沈晞心疼地轻拍着她的脊背,向我责备地看来:“你吓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