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入秋了,早晨的空气还是有些闷热,阳光透过不规则的玻璃窗在黑色的木桌上形成一小片光圈。
林至深揉了揉太阳穴,把笔记本电脑往旁边挪了挪,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命名为《时光里的她》的空白文档。满室香浓的咖啡味非但没有起到提神的效果,反让她的思考陷入一片混沌。
“韩璐决定原谅眼前这个看起来十分沧桑的女人,她压抑许久的怒火开始平息,目光由犀利渐渐转为柔和,此刻的她居然起了怜悯之心,说道:‘我从现在开始不恨你了。’”
林至深敲击着键盘,审视着屏幕上的这段文字,她垂下头,直到额头触及桌面,片刻之后,她抬起头,额头上压出一条痕迹,她用手揉了揉,再次看着屏幕,脸上流露出迷茫,把这段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已经是第十二稿了。
林至深感到力不从心。
会不会有一天你所热爱的你所擅长的在循环往复的日复一日中让你变得焦灼,然后终有一天让你厌恶?
她曾经通宵写小说的大学生活跟现在形成了对比,那时候有无限的激情,写着写着就不困了,现在呢,把写作变成职业之后好像激情就消失了。更遑论她现在的处境很艰难,都说脚踏一根钢丝走路很难,她现在是脚踏两根钢丝更难,一旦身体失去平衡,就会跌下来,看戏的人会乐得直呵呵。她的思绪在要不要继续和放弃之间徘徊着,直到有人喊她。
“林至深,早啊!”
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牛仔短裙的女孩跟她打招呼,是她的同事也文。
林至深朝她笑了笑,“早啊!”
“听说徐老师接了新项目了?”也文放下一杯牛奶,拉开一把椅子,在林至深对面坐了下来,她目光灼灼,满是探究。
“不知道诶,我还没有接到通知。”林至深坦诚地说道。
也文也不再问什么,他们简单地交流着工作的日常。
也文说道:“林至深你真厉害,都已经可以署名了,哪像我。”她一脸歆羡地看着林至深。
林至深和也文是同一批进大风传媒公司的,林至深当时是应届生,也文是在市电视台工作了两年跳槽过来的。林至深本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研究生学的是英美文学,完全没有任何剧本创作的经验,在文学和话剧社团也只是个小透明,她是跟着室友去打酱油的,没怎么参加活动,默默无闻的她尤为喜欢看书,自己也开始写小说。最后一次收到社团通知就是大风传媒的校招安排。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会在S市留下来,会进入大风传媒,她对这个城市并不反感,对这个行业也不反感,好像在哪儿都行吧。
徐良是大风传媒签约的资深编剧,在业内口碑很好,带着她入行,这三年间对她很栽培,给了她很多锻炼的机会。
“靠运气罢。”林至深合上电脑说道。
“唉”也文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跟着林老师这么久,他只会使唤我做些杂活儿,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
存在的意义?
剧本上的角色他们存在的意义是写他们的人赋予的,现实生活中的人要到哪里寻找意义呢?他们从生到死,被赋予了出身、特质、素养,唯独没有意义这样东西。
林至深注视着也文写满不甘的那一张脸,抿了一口不再温热的咖啡,沉默不语。她找不到任何宽慰也文的话语,在这个行业立足远比自己想得要难,她的思绪突然回到了面试的那天。
她与也文还有其他几个候选人在会议室等着人事主管轮流面试,隔着玻璃门他们听到外面的一阵骚动,也文凑了过去,贴着门惊呼道:“是上个月拿了最佳编剧奖的林老师啊!”
林至深听过这样的话:正剧徐良、神剧林江。徐良的剧走的是高分精品制作的路线,被称为良心剧,而林江的剧话题热度高,被称为爆款剧。当然,这是早些年间流传下来的说法,近年来林剧的风格大变,也开始走精品路线了,但是互联网是有记忆的,他没少被网友挖出黑历史。
那时,也文心情激动地说道:“我想跟着林老师学习,我之前在剧组实习见过林老师。”
面试有两个房间,6001室里的面试官是林江,6002室里的是一位姓赵的老师。
也文抽到的号码是6号,林至深抽到的是11号,按照前面的顺序看来,偶数号码会去6002室,也文前面一个人被叫到后,她跟人事说急着上厕所,人事说都已经通过抽签决定了面试顺序,她没有及时面试的话会把她排到最后,她只好央求着旁边的一个9号女生跟她换一下号码,那个女生不换,后来她恳求林至深换,林至深答应了。
最终,林至深和也文都通过了面试,也文也如愿以偿,成为了林江的助理。林至深本来要调剂到新媒体部做文案策划,正巧徐良的助理离职了,她就被调了过去。
林至深与也文原本就不算熟识,去了不同的组别后只是碰面会打声招呼,同一批进公司的人有点像古代科举考试的同期,作为新人一开始会有群聊,时间长了,各自的境遇有了分别,难免会被比较。徐良低调但是严格,林至深最开始学习写剧本,稿子一改再改,印象中徐良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不好,得改!”
在楼下餐厅用过早餐后,林至深觉得自己没法继续写下去就背上包走出餐厅,她走动的时候,包里的玻璃瓶互相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林至深到办公室时,徐良正在饮水机那里接水。
“徐老师早!”林至深说道。
徐良侧过身,看了她一眼,说道:“早啊,你精气神不错。”
“徐老师,那个《时光里的她》大纲里说的是大团圆收尾,但是我写的时候不太顺利,这样的结尾有些突兀……”
徐良拍了一下脑门,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打断了她:“哎哟,昨天忘记跟你说了,那个项目先放放,老秦出事了,原先说好的合作十有**要黄了,制片人正在观望。先顾新本子吧,我跟刘导约好了,难得有合作的机会,他争取过完年就开始选角,抓点紧,国庆之后就把初稿弄出来吧!我等会儿要去开会,具体的晚点跟你说。”
林至深应下来了,心里盘算起时间来,她跟一个朋友说好国庆节去电影学院看话剧表演的,希望可以有时间。
中午,同事们都去餐厅吃饭了,林至深点了外卖,一打开快餐的盒子,油腻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她肠胃翻腾,她连忙跑到卫生间呕吐了起来,蹲到腿都麻木,她扶着洗漱台站起身,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是颓败的气息。
“下个星期就跟徐老师说吧!”林至深这样告诉自己。
林至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已经十二点半了,她打开背包,从里面找出了两个玻璃小罐,黑色的药丸和黄棕色的胶囊,依次滚落在她的手心上,她立马用温水服用了。
这时,鼠标旁边的手机震动了。她看都没看屏幕,随手就接通了。
“林至深,检查报告出来了吗?”一个男声传了过来。
来电的人是林至简。
林至深回答:“还没呢,我下班后去拿。”
林至简的声音有些急了,“等你下班医院不也下班了吗?”
林至深说道:“医院有自助打印机,下班了也没事。”
“行,拿到了给我打电话。”
挂了电话后,林至深看到了站在门口与另一位同事说话的也文,也文正在看着她,她们的目光相遇,林至深只是轻松地笑了笑。
也文很擅长于跟人打交道,之前在电视台也不是白待的,她很愿意在一群人中引导着某个话题,这种能力不是通过学习就能获得的。
下班后,林至深坐电梯下楼,到楼下突然发现自己把手机充电器落在办公桌上了,她准备往回走,也文喊住了她。
“林至深,你怎么往回走?”
林至深说道:“我落东西了,得回公司一趟。”
也文说道:“你包里背了电脑,还塞了书,太重了,要不我帮你拿包吧,我在楼下等你,正好我有话想跟你说。”
林至深说道:“行,谢谢你了。”
林至深把包给也文后,迅速到公司拿回了充电器。也文正站在门口看手机。
“也文。”林至深走了过去,喊她。
也文说道:“原来是落下了充电器啊!”
林至深说道:“嗯,家里没有备用的了,要是忘记了,还真是不方便。”
她们都要坐5号线,于是一起往地铁站走。
世纪大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等红绿灯的时候,林至深问也文想说什么。
也文说道:“林老师让我参与一个本子写作,是个现代戏。”
林至深说道:“那很好呀!”
也文说道:“是吧,但是我经验不够,到时候遇到什么问题可以问你吗?”
林至深说道:“尽我所能。”
也文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恍恍惚惚的,突然说道:“我听说,徐老师跟公司领导闹得不太愉快,徐老师打算单干了,公司有意让你顶替徐老师的位子。”
林至深心里咯噔一下,公司负责人找她谈了一次话,那时候包括林江等资深的老师都在,唯独徐良不在。负责人言语中的确有这个意思,可是她怎么能顶替得了徐良。徐良没有跟她透露任何信息,像往常一样忙于工作,这样让她觉得为难。
半晌,林至深说道:“徐老师很敬业。”
也文说道:“你不担心,徐老师会给你挖坑?”
林至深说道:“这个坑还不一定是谁挖的呢,我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
也文的眉头鼓了起来,又很快松下来,不再说什么。林至深在也文前一站下了车,她要去医院一趟。
这个时间,医院的门诊部大厅里很空旷,她在自助打印报告的机器上刷了医保卡,但是机器没有反应,她对着操作说明又刷了几次,终于把检验报告打印出来了。她舒了一口气,给林至简打电话,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林至深说道:“我拿到报告了,没什么问题。”
林至简说道:“那我和你琪姐就放心了。”
林至深说道:“这不是最近有点忙嘛。”
“再忙身体最重要。”林至简叮嘱了几句后,又说道:“对了,有人听说了出租的消息,想要在冬天之前租绿房子,国庆节他会去看房。”
青枫浦的绿房子是林至深父母留下来的老房子,刷着好看的绿色油漆,她高中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上大学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了。年初林至简提议要把绿房子重新装修一下,她也赞成,直到暑假林至简请人帮忙装修了一下。前不久贴了出租广告,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寻租了。
到了晚上起了风,林至深下了地铁后往住的地方走,她不知道吃什么,就在附近的生活超市买了一袋水饺。
她在小区里租了一个带独卫的单间,地方不大,厨房是公用的,但是一般她也用不着,工作早出晚归的,而且她也不会做饭,三餐都在外面解决。
搬到这里时林至简送了她一个多功能电饭煲,她至今也没用过。林至深把电饭煲洗干净后,一袋饺子全部下水煮。她没有冰箱,无法存放多余的食物。
林至深颇有些无奈,做一个人的饭真的是不方便,饺子很快就在沸腾的水中浮起来。对着饺子,孤独感油然而生。
饺子差不多煮熟时,林至深意识到没有筷子,她找遍抽屉,都没有找到,有些后悔刚才没有买泡面,好歹有叉子。她敲了敲隔壁的门,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开了门,她们没有见过面,林至深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住过来的。屋子里传来有小孩子的啼哭声,女人的脸上有些不耐烦,又有些警惕。林至深问道:“你好,我住在你隔壁,请问你有多余的一次性筷子可以借给我吗?”
女人返回屋内给她拿了一双。
“谢谢了。”
女人很快就关上了门。
林至深觉得有些尴尬,感应灯暗了下去,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楼道里传来喵喵声,近来小区里流浪狗和流浪猫少了许多,为了整治小区环境,管理员统一要求把它们都送到专门的动物收容所。
林至深拿着一个塑料碗盛了几个饺子,打开门循着声音走到了楼梯口,她的脚步声在空空的楼梯间有点响,猫的叫声也停了。角落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吓了她一大跳。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只全身漆黑的猫蜷缩在角落里,一双绿蓝色的眼睛尤为警觉。林至深蹲下来,放下碗,黑猫依旧很警觉。她慢慢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待她走得足够远了,猫咪才凑近了塑料碗,嗅了嗅,开始吃了起来。
林至深又走回自己的门口,只见门把上挂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四个橙黄色的脆柿。隔壁的门打开了,女人掩上门,小声说道:“刚把小孩哄睡着了,我是上个星期搬过来的,我叫陈若枚,脆柿是我妈从老家寄过来的,很甜的。”
林至深说道:“谢谢啊,我叫林至深。”
陈若枚问道:“妹妹,你上周是不是也参加了社区志愿者服务站的活动?”
“对啊,上周末去看望自闭症儿童。”
“我就说感觉你有点面熟,我们应该站在一起合影了。”
她们小声说了几句话,留了联系方式。
林至深回自己的房间后,电饭煲里剩下来的饺子有些坨了,她正好饿了,也顾不上许多了。
徐良给她发来消息,是新剧本的研讨要旨。林至深有些糊涂了,这个剧本完全不像徐良的风格,迎合了当下大多数的流行元素。林至深把自己的疑惑简单措辞发了过去。徐良打来电话,说道:“以静制动好像并不现实,这个本子就当是转型的试验品吧!”
林至深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时而想起未完成的《时光里的她》,时而想起绿房子,甚至那只惊恐的黑猫也突然跑进她的脑海里。她起床喝了一口水,看了一眼手机,现在凌晨两点了,她的头隐隐作痛,她揉了一会儿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