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算掉络腮胡,如同拂去棋局上一颗碍眼的尘埃。林瞬心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程序般执行完毕的确认感。她带着新赢得的时间资本,没有留恋“时序扑克”牌桌,甚至没有再多看零一眼。那短暂的眼神交汇,彼此心照不宣的确认,已经足够。更深层的接触,需要时机,更需要筹码。
她径直走向“记忆回廊”。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棱镜。
穿过那如水波荡漾的能量门帘,内部依旧是黄昏般的光线,低频的嗡鸣搅动着意识的深水。蛋壳舱室内进行着意识冒险的赌客,中央平台悬浮屏幕上滚动着待价而沽的记忆片段。林瞬的目光扫过屏幕,几条关于“时序集团内部构架”和“早期实验日志碎片”的记忆拍卖信息吸引了她的注意,评估价值不菲,显然比上一轮循环同期出现的敏感信息更多、更直白。
暗流在加速涌动。主脑,或者它背后的“牧羊人”,似乎在有意无意地释放更多诱饵,搅浑池水。
她没有在拍卖平台停留,而是走向参与“记忆迷宫”体验的区域。根据上一轮的记忆,棱镜时常混迹于此,他似乎对系统随机提供的那些匿名记忆碎片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美其名曰“采集不同灵魂的色谱”。
果然,在一个半开放的蛋壳舱旁,她看到了那个穿着花哨衬衫、头发亮蓝色的身影。棱镜刚结束一轮“记忆迷宫”,正取下头盔,脸上带着一种玩味的、仿佛刚品尝了一道新奇菜肴的表情。
林瞬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
棱镜抬起头,看到是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他夸张地吹了个口哨:“哇哦!看看这是谁!我们颜色独特的‘新人’小姐……不对,”他歪着头,仔细打量着林瞬,那双看似轻佻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感觉……有点不一样了。你的‘光谱’,比昨天……不,比几小时前,稳定了很多,也复杂了很多。有趣,真有趣!”
他果然能“看”到!而且,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林瞬在两次循环之间的变化!这种变化并非时间长短,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内在特质。
“棱镜,”林瞬开口,声音平静,直接抛出了准备好的说辞,“我遇到点麻烦,需要信息。”
棱镜笑嘻嘻地凑近,压低声音:“麻烦?在这艘船上,麻烦是常态。说说看,什么样的麻烦,能让你这位刚赢了‘大胡子’(指络腮胡)的幸运儿找上我?”
林瞬心中微凛,他消息果然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牌桌的事情。她不动声色:“关于‘清洁工’。我听说,他们知道一些……被删除的事情。”
棱镜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老猫’?你找他?他可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家伙,而且……神出鬼没。”他刻意加重了“神出鬼没”四个字,似乎在试探什么。
林瞬知道,上一轮循环中,老猫正是在向她透露关键信息后不久就被“清理”了。棱镜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者至少有所察觉。
“我不需要找到他,”林瞬按照预想的计划说道,“我只想知道,他通常会在哪里‘处理’那些他不想要的‘垃圾信息’?或者说,船上有没有什么地方,是连‘清洁工’都懒得去,或者不敢去彻底清理的?”
她要的不是直接接触老猫(那太危险,也可能因她的介入改变历史,导致老猫提前被清理),而是老猫可能藏匿信息、或者信息容易“泄露”的地方。老骨头提到过,“清洁工”负责删除记录,但总会有碎片残留。
棱镜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林瞬会问这个。他摸着下巴,亮蓝色的头发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诡异:“唔……连清洁工都头疼的地方?你这个问题很有水平。”他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狡黠,“确实有那么几个‘数据坟场’,要么是信号干扰太强,系统监控时断时续;要么是环境恶劣,物理清理成本太高;要么……是涉及到某些早期、不稳定的实验区域,连主脑的触须都难以完全覆盖。”
“比如?”林瞬追问。
“比如……下层动力舱附近的某些废弃维护通道,那里的能量辐射会干扰大部分传感设备。再比如,‘虚拟角斗场’后台那些堆积如山的、报废的模拟场景数据核,那里是意识的垃圾堆,乱七八糟的信息纠缠在一起,连系统都懒得梳理。”棱镜如数家珍,“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地方——‘时序回响’档案馆的‘负目录’区。”
“时序回响档案馆?”林瞬记得导航图上有这个地方,是官方宣称的存放“重要历史数据”的地方,与老骨头所在的“尘封档案馆”似乎不是一回事。
“对,表面光鲜亮丽,对外开放,展示着时序集团想让你们看到的‘光辉历史’。”棱镜嗤笑一声,“但它有个不对外开放的‘负目录’,据说链接着一些……未完成的、或者被判定为‘失败’但未被彻底删除的早期实验记录。那里的数据处于一种‘半休眠’的混沌状态,访问权限极高,而且不稳定,偶尔会泄露一些奇怪的‘回响’,像是历史的幽灵在低语。老猫那种级别的‘清洁工’,或许有办法偶尔溜进去丢点‘垃圾’,或者……从里面偷听点什么。”
负目录区!这无疑是一个极具价值的方向!
“怎么进去?”林瞬直接问。
棱镜摊摊手,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这我就不知道了。权限是个硬门槛,而且那地方邪门得很,据说乱闯的人,意识很容易被那些混乱的‘回响’搅碎,变成白痴。我可不想惹麻烦。”他顿了顿,看着林瞬,意味深长地说,“不过,如果你真想试试,或许可以留意一下档案馆内部的……‘周期性数据潮汐’。就像现实中的海洋有潮汐,那个混沌的数据海洋也有。在‘低潮’时,某些隐藏的接口或许会短暂暴露。当然,这只是传闻。”
周期性数据潮汐……又是一个需要特定时机才能接触的线索。
“这个消息,多少钱?”林瞬问。
棱镜摆摆手,第一次露出了不那么算计的表情:“这个就当是免费附赠了。我对你能在‘负目录’里找到什么,更感兴趣。记住,如果你真的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回响’,记得跟我分享哦!我喜欢收集那些‘异常’的频谱。”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样本的研究欲。
林瞬深深看了他一眼:“成交。”
没有多余的话,她转身离开了“记忆回廊”。棱镜提供的信息,尤其是关于“负目录”和“数据潮汐”的部分,需要从长计议。当前,她有更迫切的事情要做——重新拿回“校准器”。
她走向通往居住区的传送舱。按照上一轮的时间线,知更鸟首次通过观景窗联系她,应该就在今天晚些时候。她需要回去等待。
回到A-734房间,那种被精密控制的奢华感再次将她包裹。她坐在床边,强迫自己耐心等待,同时不断在脑中回顾、强化着那种“时间湍流”的感知。没有“校准器”辅助,进展缓慢,但她能感觉到,那根意识的“弦”在一次次尝试中,正变得稍微敏感了一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床头屏幕上的数字无情地减少。
终于,在她登船后大约第六个小时(与上一轮时间点接近),床头的屏幕再次闪烁,出现了那行熟悉的非系统文字:
【观景窗,星空模式,坐标X-7,Y-23。静候。】
林瞬立刻走到观景窗前,输入坐标。
星点汇聚,沙漏轮廓浮现,紧接着,知更鸟那带着一丝疲惫和沉静的面容出现在“窗外”,影像依旧有些失真。
“看来,你适应得比我想象中要快。”知更鸟开口,语气似乎比上一轮少了一丝试探,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或许也通过某种方式,感知到了林瞬的不同。
林瞬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我需要‘校准器’。”
知更鸟对于她的直接似乎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可以。但这次,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作为交换。”
“什么事?”
“去‘神经脉冲轮盘’,帮我‘旁观’一局游戏。”知更鸟的影像波动了一下,“目标是一个穿黑色风衣,代号‘墓碑’的男人。不要参与,只是旁观,记住他在承受‘恐惧脉冲’时的所有细微反应,特别是……他左手小指的抽搐频率。”
又是一个奇怪而具体的任务。旁观?记录反应?
“为什么?”林瞬问。
“验证一个猜想。”知更鸟没有过多解释,“‘墓碑’是陆沉舟最近比较‘关注’的人之一。我认为,他可能和‘主脑’的某种‘吸收偏好’变化有关。你的观察,能帮我确认这一点。”
又是陆沉舟,又是主脑的吸收偏好。知更鸟似乎在暗中调查着主脑的运作机制。
“只是旁观和记录?”
“是的,只是旁观和记录。这比让你直接参与赌局安全得多。”知更鸟强调,“拿到信息后,通过老方法(指观景窗)告诉我。‘校准器’会在你完成任务后,准时送到你的房间。”
林瞬快速权衡。这个任务听起来确实没有直接风险,而且能与知更鸟重新建立稳固的联系,拿到急需的“校准器”。调查“墓碑”和主脑的“吸收偏好”,也与她探寻真相的大方向一致。
“好。”她答应了。
知更鸟的影像微微颔首:“记住,只是旁观。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尤其是‘墓碑’本人和轮盘区的工作人员。”
影像消失,星空恢复原状。
林瞬没有耽搁,立刻动身前往“神经脉冲轮盘”区域。穿过那大脑切片般的入口,强烈的生物电脉冲嗡鸣和空气中焦灼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她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位,目光扫过围坐在轮盘周围的赌客。
很快,她找到了“墓碑”。一个身形瘦高、穿着黑色风衣、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独自坐在一个接入舱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安静。他的时间显示大概还有两年左右,不算多,但也不像急于翻盘的样子。
轮盘开始旋转,光芒流转,发出刺耳的滋滋声。新一轮的脉冲释放!
赌客们身体剧震,各种极端的情绪和生理反应出现在他们脸上、肢体上。狂喜的扭曲,痛苦的痉挛,恐惧的僵直……
林瞬紧紧盯着“墓碑”。
当轮盘的光芒掠过代表“恐惧脉冲”的区块时,“墓碑”的身体猛地一僵,风衣下的肌肉似乎瞬间绷紧。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但露出的下颌线紧紧咬着。
就在这时,林瞬清晰地看到,他放在接入椅扶手上的左手,小指开始以一种特定的、极其快速的频率,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那不是随机的颤抖,而是一种规律的、仿佛摩尔斯电码般的节奏!
她全神贯注,将那种抽搐的频率、间隔,死死地记在脑海里。与此同时,她脖颈间(虽然此刻没有吊坠)仿佛又隐隐传来那种熟悉的、对时间湍流的微弱感应——在“墓碑”承受脉冲、小指抽搐时,他周围的时间流,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但独特的紊乱波纹,与其他赌客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但她抓住了。
脉冲结束,系统结算。“墓碑”似乎承受住了这次冲击,赢得了一些时间,但他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块真正的墓碑。
林瞬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这个充斥着痛苦与狂乱的地方。她直接返回房间。
回到A-734,她立刻走到观景窗前,再次联系知更鸟。
当知更鸟的影像出现后,林瞬没有任何废话,直接描述了她观察到的“墓碑”左手小指在恐惧脉冲下的抽搐频率和模式,甚至包括她感知到的那独特的时间流紊乱。
知更鸟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当林瞬描述完最后一点时,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寒意:
“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样……‘逆流’……”
“逆流?”林瞬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汇。
“一种极其罕见的、对主脑吸收机制的……‘过敏反应’。”知更鸟解释道,语气急促,“拥有这种特质的人,他们的意识结构特殊,在被主脑吸收(无论是赌局失败还是其他方式)的过程中,会产生强烈的‘排异’反应,导致主脑自身的时间场出现短暂的、局部的‘逆流’现象。这就像给一个精密的仪器注入了错误的燃料,虽然不致命,但会带来麻烦。”
她顿了顿,看着林瞬:“陆沉舟在主动收集这样的人!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筛选出他们,然后把他们送上船!他这不是在给主脑提供‘养料’,他是在……投毒!虽然是很微弱的毒,但他在试图用这种方式,干扰甚至……破坏主脑的稳定性!”
林瞬心中巨震!陆沉舟,这个看似为时序集团服务的“牧羊人”,竟然在暗中对“主脑”下手?!他的目的是什么?夺取控制权?还是……他也想打破循环?
这个发现,彻底颠覆了她对陆沉舟的认知,也让这艘船上的势力格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你的信息很有价值。”知更鸟结束了这个话题,似乎不打算深入,“‘校准器’很快就会送到。好好利用它。记住,时间不多了,‘潮汐’正在改变。”
影像消失。
几分钟后,房间门铃响起,那个写着“洗漱用品补充”的包裹再次被机器人送来。
林瞬打开包裹,那枚水滴状的银色吊坠静静地躺在其中。
她将吊坠戴上,熟悉的、微弱的震动感再次传来,与她自身初步恢复的感知能力相互印证、校准。
她握着吊坠,走到观景窗前,看着外面模拟的、永恒的星空。
棱镜的“数据坟场”,知更鸟验证的“逆流”现象,陆沉舟隐秘的“投毒”行为,老骨头关于“献祭”的警告,零那意味深长的注视……
无数的线索和谜团,如同窗外那些虚假的星辰,看似杂乱,却又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指向漩涡的最深处。
她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棋子。
拥有了记忆,重新拿回“校准器”,并窥见了更多深层秘密的她,已经具备了逆流而上的资本。
审判,或许尚未到来。
但狩猎的网,已经开始由她亲手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