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挽放下手机,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没有计谋得逞的得意,也没有耗费心神的疲惫,只有一种计划顺利推进、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如同下完一盘早已看清结局的棋。他成功地用最无可挑剔的理由,最难以抗拒的情感攻势,送出了这份对方根本无法拒绝的“礼物”,精准地命中了老人内心最深的恐惧与期望。他将那个可能带离弟弟、扰乱弟弟心绪的“变量”,巧妙地安置在了自己完全掌控的范围之内。他甚至为此构建了一个完美的、充满温情和关怀的、无法被质疑的动机——一切都是为了弟弟的快乐与安心。
他抬眼,看向正睁着那双清澈大眼睛望着他、脸上带着一点点期盼的时忆。
“哥哥,奶奶答应了吗?”时忆小声问,语气里有些不确定。
“嗯。”时挽淡淡应了一声,屈起手指,用一种惯有的、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占有意味的动作,轻轻揉了揉弟弟柔软的发顶,“她答应了。”
时忆立刻眉开眼笑,像得到了全世界最想要的糖果,重新走回边毯,低下头,更加专注和欢快地摆弄他的模型碎片,哼唱的曲子似乎比刚才还要轻快、响亮了几分。时挽看着弟弟毫无阴霾、纯粹满足的笑容,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幽暗光芒。
他享受这种为弟弟安排好一切、看着弟弟因自己的安排而快乐的感觉。这种掌控,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满足。
几天后,今安的奶奶怀着一种复杂难言、仿佛踩在云端般极度不真实、又像是做了一场离奇大梦的心情,来到了今安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略显陈旧的布包,里面似乎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安安,”奶奶开口,声音带着刻意压制却依旧能听出细微颤抖的平静,她示意今安坐到床边,自己则坐在他对面的旧椅子上,紧紧握着那个布包,力道大得指节都有些泛白,“奶奶有件大事要跟你说。”
今安看着奶奶异常郑重的神色,以及那双浑浊老眼中难以掩饰的激动、一种更深层次的惶惑不安,心里微微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迅速蔓延开来:“奶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我爸他……”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反握住奶奶粗糙的手。
“不是,不是身体!也不是你爸!”奶奶连忙摇头,努力想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然而嘴角刚不自然地扬起,眼圈却不受控制地先红了,声音也带上了更明显的哽咽,“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你别紧张!”她深吸一口气,“你记不记得,你考上状元的时候,学校领导、还有街道上的人,是不是都说过,像你这样的孩子,以后可能会有一些额外的奖励和社会资助?”
今安点了点头,心里的疑惑却更深了,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什么样的奖励和资助,能让一向坚韧沉稳、见惯风浪的奶奶露出这般近乎失态的反应?
“现在,奖励来了!真的来了!比我们想的……都要好得多!”奶奶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吐出,她按照时挽那边提供的、几乎是天衣无缝的“剧本”,用尽可能朴实的、符合她身份和认知的语言说道,“有一个……嗯,一个听说很有钱的好心人,不对,是一个好心人成立的什么……基金会!对,就是那种专门帮助优秀学生的基金会!他们也不知道怎么知道了你的事,觉得你成绩特别好,人又懂事,有志气,关键是啊……又……又挺不容易的。他们……他们开会决定,要重点资助你!”
今安的眉头锁得更紧了,隐隐觉得这事透着一股极不寻常的气息:“资助?是奖学金吗?还是助学贷款?”他希望能得到一个具体、可信的答案。
“比奖学金……还要好!还要实在!是……是房子!”奶奶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带着一种急于让他相信、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拒绝的迫切,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词不达意,“他们……他们决定送你一套房子!”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今安猛地睁大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荒谬感而急剧收缩,他以为自己出现了严重的幻听,或者是奶奶老糊涂了在说一个过于离奇的玩笑:“……房子?送……送我?奶奶,您说什么呢?这怎么可能!您是不是听错了?或者遇到骗子了?”他的声音因为惊愕和本能升起的警惕而拔高了些,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真的!奶奶没骗你!千真万确!房本都拿到了!”奶奶也跟着颤巍巍地站起来,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胳膊,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沿着脸上饱经风霜的沟壑蜿蜒,“就在你学校旁边那个叫的小区里!奶奶不放心,亲自跟着人去看过了!又大又亮堂,干干净净的,特别好!而且……”她几乎是喊着说出来,仿佛要用最大的音量来增加这件事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可信度,“房产证上,白纸黑字,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安安,你听到了吗?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从今以后,你就有自己的家了!一个完全属于你自个儿的家!谁也做不了主!谁也拿不走!”
巨大的、近乎荒诞的冲击力让今安一时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本能的不安、强烈的警惕心和一种坠入迷雾般的恐惧感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基金会?哪个基金会?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凭什么平白无故送我一套房子?奶奶,这绝对不可能!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根本不合常理!”他猛地甩开奶奶的手,因为激动,身形甚至晃了一下,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脸上写满了怀疑、抗拒和一种被巨大未知笼罩的恐慌,“是不是有什么条件?他们到底要我做什么?签什么协议?还是……还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
他的脑海里瞬间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时忆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那个对他露出纯粹笑容的少年。这个念头让他心脏一紧,但随即又被更强的荒谬感压下——怎么会?那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怎么可能有这种手笔和心思?
“没有条件!什么条件都没有!人家就是纯粹觉得你是人才,看重你,想帮你!不求任何回报!”奶奶也跟着站起来,双手再次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仰着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孙子,老泪纵横,声音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变得嘶哑,“安安,你相信奶奶!奶奶活了这么大岁数,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还能看不明白这里面的门道吗?还能被人骗了吗?人家基金会的人说了,这是对你过去的努力和将来巨大潜力的投资!他们不图你任何东西,只希望你以后出息了,能记住这份雪中送炭的好心,将来有机会,也去帮助其他像你一样需要帮助的年轻人就行!就当是传递善意,回馈社会!”
“我不信,奶奶,你莫被骗了,天上怎么会有掉馅饼的好事?就算有,又怎会砸到我们头上。”今安语气急促,理智的警报尖锐长鸣,他无法接受这种来路不明的好意,“走,奶奶,我们去报警,把事情弄清楚。”
“不!不能报警!”奶奶的反应异常激烈,脸色瞬间煞白,抓住他的手更加用力,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为什么?奶奶,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今安紧紧盯着奶奶慌乱的眼睛,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你不要深陷骗局而不自知!”
面对孙子锐利如刀的眼神和毫不退让的逼问,奶奶的心理防线在巨大的压力和愧疚下彻底崩溃了。她呜咽着,终于吐露了真相:“是…是时忆…是那孩子…和他哥哥…送的…”
真相如同冰水,浇得今安浑身发冷。果然是他们!那个一闪而过的荒谬念头,竟然是真的。一种被无形丝线缠绕、被精心算计的感觉让他遍体生寒。
就在这时,奶奶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时忆”两个字。
今安沉默地拿过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奶奶,今安哥哥怎么还不来呀?”电话那头,时忆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
“小忆。”今安开口,声音低沉。
“哥哥?!不是…我,我听奶奶说你要来搬家了,我在新家等你呢。”时忆的声音瞬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又被那种纯粹的喜悦掩盖,只是这喜悦在如今的今安听来,充满了刻意。
“你知道的,我最讨厌欺骗。”今安的声音冷了下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了时忆带着哭腔的解释,那声音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我只是想让哥哥开心,想让哥哥过的不那么痛苦…我看到你难过,我这里也好难受…”他哽咽着,委屈和伤心几乎要溢出听筒,“呜呜呜呜…”
那哭声纯粹而脆弱,充满了心意被误解、被拒绝的伤心。今安听着这哭声,脑海里浮现出时忆那双总是盛满星光、此刻却泪水涟涟的大眼睛,再想到这一切背后可能站着的那位深不可测的时挽…他明白,这不仅仅是时忆的“心意”,更是一场针对他弱点的精准打击。
“可…”今安想说“我不需要这样的施舍”,想说“这太沉重了”,但时忆的哭泣声在他耳边徘徊,越来越大,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仿佛他只要说出拒绝,对方就能立刻哭到晕厥。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奶奶那崩溃的泪容和时忆这纯粹的伤心,像两把锁,牢牢锁住了他拒绝的可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奶奶为他忧惧成疾,也无法硬起心肠去彻底伤害那个看似一心只为他的少年。
再睁开眼时,他眼底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无力。他对着电话,声音沙哑而低沉:“……时忆,别哭了。”
电话那头的哭声小了一些,变成了小声的、委屈的抽噎。
“我很开心,但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话还未完,时忆的哭声骤然又响亮起来,带着更深的绝望。今安连忙改口,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好,我接受,我接受。但这份情,我记下了,这房子,我以后一定会还给你。”
“好,哥哥,那我今天就等着你来。”时忆的声音立刻雨过天晴,带着满足的轻快,仿佛刚才的哭泣从未发生。电话被挂断。
奶奶看着他的反应,那一直紧绷到极致、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如释重负、却又背负上更沉重心理负担的感觉瞬间席卷了她。她腿一软,差点瘫坐下去,今安下意识地、动作有些僵硬地扶住了她。奶奶就势一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呜呜地哭出了声,那哭声里混杂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心愿达成的狂喜,有对未来的忧虑,有对这份“厚礼”的不安,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脱:“好了……好了……我的好孩子……我们安安……我们安安终于……终于苦尽甘来了……”
随后,今安跟着奶奶来到了那个位于学校附近的小区。当他站在那扇光洁的、闪着金属冷光的防盗门前,看着奶奶用那双布满老茧、因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掏出那把崭新的钥匙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门开了。
宽敞明亮的客厅瞬间毫无保留地映入眼帘。光洁的浅色瓷砖地板反射着从巨大落地窗外涌入的阳光,雪白的墙壁一尘不染。而在这片过于完美的景象中央,时忆正站在那里,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手上正捧着那束——三朵洁白的蝴蝶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