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最后的几天,在奶奶的守护下,竟也生出几分罕见的、风平浪静的假象。
今大勇依旧是那副醉生梦死的模样,但或许是奶奶在家的震慑,他除了冷言冷语,并未再做出更过激的举动。大多数时候,这个家是安静的,安静到只能听见奶奶在厨房忙碌的细碎声响,和窗外渐弱的蝉鸣。今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预习新学期的功课,偶尔回复时忆发来的、充满雀跃思念的信息。那份对高中的约定,像遥远星子投下的微光,支撑着他度过这压抑的平静。
开学第一天,今安起得很早。奶奶给他准备了崭新的笔记本和笔,把他的校服熨得平平整整。走进久违的校园,看着穿着同样校服、熙熙攘攘的同学,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医院和家里的阴霾暂时甩在身后。他甚至抱着一丝微弱的期望,或许,一切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刚回教室就看到了贺洛。贺洛看到他,脸上闪过一瞬的惊讶,随即挂上热情的笑容:“今安!你回来上学了?太好了!我们还担心你呢!”
这久违的、看似正常的问候,让今安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一瞬。他点了点头,难得地回应了一个浅淡的笑。
“走走走,正好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都是咱们年级的。”贺洛叫着今安跟他一起走。今安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但那份对“正常”交往的渴望,压过了不适感。
起初,一切似乎很好。那几个人对今安表现出了好奇和友善,问他身体怎么样,假期做了什么。今安谨慎地应答着,尽量让自己显得合群。他甚至因为解出了一道困扰大家的数学题,收获了几声真诚的惊叹。那一刻,他几乎要相信,自己可以融入其中。
然而,虚假的平静很快被打破。
白枫走进班级里,看到今安,便马上开始冷嘲热讽起来:“我就说了,小白脸就是小白脸,竟勾搭不上女生,开始勾搭男生了,真恶心。”目光又看向今安的好友贺洛,“小洛,说不定今安就喜欢你呢,毕竟只和你玩。”
贺洛:“滚啊。”
白枫听到贺洛的回答,哼笑一声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今安去洗手间,刚走到隔间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贺洛和另一个男生的谈笑声,清晰地提到了他的名字。
“啧,你说今安啊?还真回来了。我以为他经过那事儿,没脸见人了呢。”是贺洛的声音,带着一种今安从未听过的、轻佻的嘲弄。
“什么事儿啊?听说他住院了,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另一个男生压低声音,用手指点了点脑袋。
“何止是脑子,”贺洛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卖弄的恶意,“我跟你讲,你可别往外说——他好像不喜欢女的,被他妈送进去‘治病’了,叫什么‘戒同所’!懂吧?就是那种地方!不然好好的跳什么河啊?要死要活的,啧,真是怪胎。”
“卧槽!真的假的?这么劲爆?”
“骗你干嘛?小学那会儿就觉得他阴阴沉沉的,不合群,果然不正常。现在跟我玩,估计是找不到别人了,拿他逗个乐子呗,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还挺有趣的。”
里面传来两人心照不宣的、压低的笑声。
今安站在门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洗手间里消毒水的味道变得刺鼻,让他一阵反胃。那些他以为早已结痂的伤口,被曾经视为“朋友”的人如此轻易地、带着戏谑地撕开,暴露在肮脏的空气里。原来所谓的友善,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供消遣的“乐子”,一个用来交换秘密、换取关注的谈资。巨大的羞辱感和背叛感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比父亲的辱骂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里面的说笑声停止,脚步声远去。他慢慢走到洗手池前,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冲掉那种令人作呕的肮脏感。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苍白,脆弱,眼神里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彻底熄灭了。
流言像病毒一样在班级里悄无声息地蔓延。今安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目光的变化:好奇的、探究的、鄙夷的、避之不及的。他再次成了那个“异类”,甚至比以往更甚。他试图装作若无其事,但每一次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眼神,都像针一样扎在他敏感的神经上。他开始回避所有集体活动,重新把自己缩回坚硬的壳里。
终于,班主任找到了他。
办公室里,老师的态度是温和的,甚至带着同情:“今安同学,老师知道你前段时间身体不适……现在回到学校,感觉怎么样?能跟上进度吗?”
今安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言不发。
老师叹了口气,语气更加委婉:“老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关心你。最近……班里有些关于你的议论,可能对你造成了一些困扰。如果你的状态还不是很好,勉强待在学校可能压力会更大……不如,先回家休养一段时间,把身体和心情彻底调整好,再回来,也许会更好?学校这边,老师会帮你处理好手续的。”
建议是温和的,出发点或许也带着一丝善意,但听在今安耳中,却无异于最后的驱逐令。连学校这个最后的、看似正常的避风港,也要对他关闭大门了。他没有被直接指责,却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为你好”的无力感彻底击垮。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走出办公室,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操场,同学们的笑闹声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今安却觉得周身冰冷。家,那个有父亲冷漠目光的家;学校,这个布满流言蜚语和“善意”休息的学校——天地之大,似乎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奶奶点起的那点暖意,在父亲刻骨的寒和贺洛背叛的冰锥之下,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他向着那片看似光明、实则无路可走的阳光,迈开了脚步,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尊严和希望之上。
今安没有等到放学。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默默地回到教室,在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中,简单地收拾了自己的书包。动作机械,没有一丝犹豫。贺洛似乎想凑过来搭话,脸上还带着那副虚伪的关切表情,但今安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那瞬间的冷漠,竟让贺洛僵在了原地。
走出校门,午后的阳光依旧灿烂,却照不进他心底分毫。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整个城市都在喧嚣地运转着,只有他,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静默影子,被隔绝在所有热闹之外。老师的“建议”反复在耳边回响,那不是责备,却比任何责骂都更令人绝望——它是一种彻底的否定,否定他拥有正常学习、正常生活的资格。
他走到那座熟悉的过街天桥上,趴在栏杆上,看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辆。曾经,他就是从类似的冰冷高度坠下,被季予时和文妍救起。如今,那种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带着一种诱人的解脱意味。河水没能带走他,那坚硬的水泥地面呢?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猛地直起身子。他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奶奶还在家里等他。想到奶奶,一阵尖锐的愧疚感刺穿了他的麻木。他辜负了奶奶的期望,浪费了奶奶省吃俭用挤出的学费,他让奶奶的守护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推开门,意外地,父亲今大勇今天竟然在家,而且没有醉醺醺的样子,正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地看着他。奶奶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担忧:“安安,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舒服吗?”
今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今大勇冷哼一声,打破了沉默,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又被学校赶回来了?我就说吧,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装什么装?这才几天?真是狗肉上不了正席!”
这句话像点燃炸药的引信。连日来的压抑、被背叛的愤怒、被驱逐的羞辱、对奶奶的愧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今安猛地抬起头,赤红着眼睛,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父亲嘶吼:“你闭嘴!你除了会喝酒骂人你还会什么?!你凭什么说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他从未如此顶撞过父亲,今大勇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惊呆了,随即暴怒起来,猛地站起身:“小兔崽子你敢跟我吼?!反了你了!你是不是我亲生的还另说呢,别忘了你妈是怎么出轨!我看你就是你妈和那小三的儿子!”他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个空烟灰缸就砸了过来。
烟灰缸擦着今安的肩膀飞过,砸在墙上,碎裂开来。
奶奶惊呼一声,冲过来挡在今安面前,对着儿子哭喊:“今大勇!你想干什么!你想打死他吗?!”
今安看着奶奶颤抖的背影,看着父亲狰狞的嘴脸,看着满地狼藉,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他不再争吵,只是用一种极度平静,却冰冷到极点的眼神,看了父亲一眼,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身后传来奶奶焦急的呼唤和父亲更加不堪入耳的咒骂。
他跑得很快,没有目的,只是拼命地想逃离那个地方。直到肺里传来灼烧般的疼痛,他才在一个僻静的小公园角落停下来,瘫坐在长椅上,大口地喘着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是时忆。
他机械地拿出来,屏幕上满是时忆发来的消息,分享着病房里的点滴,最后一条是:
“哥哥,今天阳光真好!你放学了吗?我好想你呀,真想快点出院,每天都能见到你!(附上一个灿烂的笑脸)”
那个笑脸表情如此刺眼。每天见到他?见到一个刚刚被学校劝退、被父亲辱骂、被所谓朋友当作笑料的、无家可归的怪物吗?
巨大的讽刺和绝望感攫住了他。他配不上时忆如此纯净的依赖和想念,他只会给所有关心他的人带来麻烦和失望。奶奶,时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他抬起头,望向四周。不远处,有一栋在建的高层住宅楼,脚手架尚未完全拆除,在夕阳下投下巨大的、骨骼般的阴影。那里足够高,足够安静,足够……彻底。
一个平静得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清晰起来。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衣领,像要去完成一件早已注定的事情,朝着那栋未完工的大楼,一步步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地拖在身后,仿佛是他与这个世界的最后牵连,也即将被暮色吞没。这一次,没有人会恰好路过,也没有冰冷的河水能缓冲坠落。他想要的,是彻底的、不容置疑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