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的门,被轻轻地从外面推开了。
慕容衿雪和慕容墨染,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在卧室门口,惊愕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姐姐慕容青瓷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姐夫文时默背靠着墙,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姐,姐夫,你们这是在干嘛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慕容衿雪看到眼前这超乎她理解的情形,有些束手无策,声音里带着惊慌。
“没你们的事儿,你们先出去。”文时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他不想对两个孩子发火,声音沙哑却尽量维持着平静。
就在这时,慕容墨染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流了下来。她没有看跪在地上的姐姐,也没有理会衿雪的话,她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文时默那张痛苦而愤怒的脸上。
她的小手伸进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了两张被攥得皱巴巴、甚至带着她体温的百元钞票。她脚步迟疑地,一步步走到文时默面前,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将钱高高地举到他面前。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充满了最纯粹的担忧和乞求:
“时默哥哥……不要生气……会气坏身体的……你们的钱丢了……我的钱给你……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那两张皱巴巴的红色钞票,像两片被狂风蹂躏过的花瓣,在她微微颤抖的小手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又那么沉重。
文时默看着那两张钞票,一种极其荒谬、酸楚又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无奈和心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和慕容衿雪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疑惑:
“你哪儿来的钱?!”
慕容墨染被他们同时的发问吓得缩了一下肩膀,她看着文时默,小声地、哽咽地解释:
“是……是过年的时候……时默哥哥你……给我的红包钱……我一直……没舍得花……”
轰。
这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慕容衿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墨染。慕容青瓷也止住了哭泣,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妹妹。
而文时默——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浸泡进了一汪滚烫的、酸涩的温泉里。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极致的荒谬与反差?他刚刚失去了六万巨款,正处在愤怒和绝望的顶点。而此刻,这个傻丫头,却捧着两百块钱,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想要填补那个她根本无法想象的深渊。这种巨大的数额反差和行为反差,带来一种让他想笑又想哭的荒谬感。
被深深刺痛的爱怜?他给她红包,是希望她买点好吃的、喜欢的玩意儿。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一分没动,如此珍重地保存到现在。这份心意,在此刻像一根最柔软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的怒火,在这份纯粹到愚蠢的守护面前,显得那么……不堪。
无处宣泄的无力与愧疚?他对慕容青瓷可以怒吼,可以质问。但面对这个用全部“身家”来安慰他的小女孩,他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像是撞上了一堵温柔的墙,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化作了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他甚至感到一丝愧疚,为自己刚才失控的场面吓到了她。
复杂的情感慰藉?在刚刚经历了来自最亲密妻子的巨大背叛和打击后,墨染这笨拙却无比真诚的举动,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照亮了他冰冷绝望的心湖。让他知道,至少还有一个人,在用她全部的方式,纯粹地关心着他“会不会气坏身体”。
文时默看着眼前这个泪眼汪汪、举着钱的小女孩,他脸上的暴怒和铁青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复杂难言的神情。他缓缓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慕容墨染齐平。
他没有去接那两张钞票,而是伸出那双因为干活而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握住了她举着钱的小手,将它们连同那两百块钱,一起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
“墨染……哥哥……不要你的钱。这钱,你自己留着,买糖吃,买新衣服,听话。”
这一刻,跪在地上的慕容青瓷,看着丈夫对着妹妹流露出的那种温柔,再对比他刚才对自己的暴怒,一种混合着羞愧、绝望和难以言喻的刺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这个画面,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慕容青瓷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膝盖传来的刺痛早已被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淹没。
她看着文时默蹲下身,用那双刚才还因愤怒而颤抖、此刻却无比温柔的大手,包裹住慕容墨染攥着钞票的小手。他沙哑却柔和的声音,像一把淬了蜜的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她的心。
羡慕?嫉妒?
她看着丈夫对着墨染露出的那种近乎疼惜的神情,心里猛地一抽。是的,她羡慕,她疯狂地嫉妒!她多希望此刻能被那样温柔对待的人是自己!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让她感到无比的羞耻——慕容墨染才九岁!自己竟然在吃一个孩子的醋?这想法本身就显得她如此不堪和可笑。
憎恨?怨怼?
难道要恨墨染不该出来安慰他吗?恨她不该拿出那两百块钱,衬托得自己更加愚蠢和卑劣?这念头更是让她无地自容。墨染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她的“时默哥哥”生气。自己若因此生出怨恨,那该是何等的狭隘与自私!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门口同样无措的慕容衿雪。一个恶毒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起——为什么衿雪没有拿出钱来?为什么只有墨染?她几乎想冲口而出,将这尴尬的局面搅得更浑,拉一个人来分担这份被对比的难堪。
可她不能。
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将所有的呜咽、所有的质问、所有翻腾的恶念,都死死地锁在了喉咙深处。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她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
她像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权利的囚徒,蜷缩在名为“过错方”的阴暗角落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一个“外人”,站在那束名为“温情”的聚光灯下。那光芒如此刺眼,却照不亮她分毫,反而将她所在的阴影衬得更加深沉、更加绝望。
她生怕自己一旦发出任何声响,哪怕只是一丝哽咽,都会立刻打破这脆弱的平静,将文时默那刚刚被温柔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点燃,而那一次,必将是她和这个家庭的彻底毁灭。
于是,她只能更深地低下头,将身体蜷缩得更紧,恨不得能缩进地板的缝隙里,独自咀嚼着这份混合着羞愧、恐慌、嫉妒和巨大孤独的滋味。这无声的酷刑,远比任何疾风暴雨般的责骂,更让她痛不欲生。
文时默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慕容墨染脸上的泪痕,那动作小心得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好了,不哭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努力放得温和,“墨染乖,哥哥不生气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承诺,安抚了颤抖的小女孩。慕容墨染仰着脸,感受着那份久违的温柔,用力地点了点头,紧紧攥着那两张被退回的钞票,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
随即,文时默深吸一口气,仿佛将胸腔里所有残余的怒火和郁结都强行压了下去。他转过身,走向那个依旧瘫软在地、如同惊弓之鸟的妻子。他没有丝毫犹豫,弯下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慕容青瓷的手臂,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起来。
他的目光与她惶恐不安的眼神相遇,语气平静得近乎异常,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下定决心的力量:
“钱没了就没了吧,”他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慕容青瓷的心上,“人还在,就比什么都好。”
他顿了顿,甚至带上了一丝歉意:“你也不要自责了。刚才……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向你道歉。”
这句话,像一道突如其来的赦免令,让慕容青瓷整个人都懵了。她预想了无数种后果——持续的暴怒、冰冷的驱逐、甚至拳脚相加——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平静,甚至……是他在道歉?
巨大的错愕和难以置信席卷了她。随之而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更加汹涌、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愧疚感!他为什么不骂了?为什么不打了?他越是这般平静,这般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她就越是觉得自己丑陋不堪,配不上这份宽容。这份“好”,比她预想中的任何惩罚都更让她无地自容。
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确认,仿佛生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时默……你……你不怪我了吗?”
文时默看着她那副惶恐卑微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他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男人扛起一切的担当:
“不怪了。”他重复道,仿佛也是在说服自己,“几万块钱,以后我们努力,再赚回来就是了!”
听到这话,慕容青瓷像是被提醒了什么,猛地一个激灵。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头柜前,手忙脚乱地拿出自己的钱包,将里面所有的钱——文时默后来给她的两万多块工程款、卖香烟换来的八百块、还有自己身上原本剩下的一百多块零钱——一股脑地全部掏了出来,塞到文时默手里。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急切和恐慌:
“时默,这些钱……这些钱还是给你保管吧!我……我怕我又……”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后怕和对自己极度的不信任,已经表露无遗。她再也不敢触碰家庭的财政大权,这个责任太沉重,她背负不起,也再也输不起了。
文时默看着慕容青瓷塞到自己手里的那些钱,厚厚一沓,心情复杂而沉重。他没有收下,而是目光深沉地看向妻子,将她拿着钱的手轻轻推了回去。
“青瓷,”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相信你。”
这句话让慕容青瓷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文时默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你依旧是那个我文时默选中的人。既然选择了你,那我们就是一个整体,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有责任,钱没了,不是你一个人弄没的。以后的路,是我们一起走,没有‘你’,也没有‘我’,只有‘我们’。你明白吗?”
这是他经过剧烈挣扎后,做出的最终决定,也是他对这份感情和责任的最终定义。
慕容青瓷的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绝望,而是混杂着巨大的感动、羞愧和一种沉甸甸的归属感。她看着丈夫那双虽然疲惫却异常坚定的眼睛,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我……我明白了。”
“所以,”文时默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温柔,“这些钱,还是你拿着。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理应由你来掌管日常的开支。等过了年,我会再去挣,我们会一起把这个家撑起来。”他抬手,用拇指有些粗糙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好了,别哭了。也别让墨染和衿雪再看笑话了,她们还那么小,不能在他们心里留下阴影。”
就在这时,一直紧张地关注着局势的慕容墨染,看到时默哥哥真的不生气了,还和青瓷姐姐说了那么长一番她不太懂但感觉很厉害的话,她的小脸上瞬间阴转晴,绽放出无比灿烂、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纯粹得晃眼。
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几步跑到文时默面前,兴奋地晃着自己手里那两张皱巴巴的二百块钱,声音清脆地宣布:
“耶!时默哥哥不生气了!太好了!”她的小脸因为激动而红扑扑的,“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我有钱!”
她紧紧攥着那两张钞票,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力量。去年时默哥哥过生日,她什么都没有,只能在笔记本上画一张歪歪扭扭的贺卡送给他,那时她多希望能像别的孩子一样,送给哥哥一份像样的礼物啊。
今年不一样了!她有钱了!这是哥哥给她的红包,她现在要用它,去买一份真正的、配得上时默哥哥的生日礼物!想到这里,她心里就像揣了一只欢快的小兔子,砰砰直跳,已经开始盘算着明天要去街上看看,到底买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