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清晨
慕容家院子里还弥漫着杀年猪后的热气,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稻草燃烧的烟味。慕容父亲蹲在屋檐下,用粗糙的手指在老旧手机屏幕上戳戳点点,终于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传来慕容青瓷带着些疲惫的声音:“爸?你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了?”
慕容父亲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带着农村人特有的直爽:“那个,这不是家里杀年猪了嘛!”他看了一眼挂在横杆上还在滴油的鲜红猪肉,“本来想等你们过来再杀的,可你们忙,这都二十五了,再不杀就要过年了。”
他顿了顿,说出了真正的目的:“我想着时默不是后天生日了嘛,正好让衿雪和墨染过去你家玩几天,顺便给你们带点猪肉过去。一会儿我就送她们去镇子里坐车,你让时默到时候去车站接一下。”
电话那头的慕容青瓷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语气变得有些急促和抗拒:“爸,不用!真的不用!我们这边离菜市场很近的,随时都可以买,方便得很。”她此刻正被那笔巨债压得喘不过气,实在无心也无力招待妹妹们,更怕人多了容易看出破绽。
“怎么不用啊!”慕容父亲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街上买的和自家养的能一样吗?那吃起来味道都不一样的!这是粮食喂大的猪,香得很!给你们补补身子,正好青瓷你也刚出月子不久,时默干活也辛苦。”
“真的不用,爸,”慕容青瓷的声音带着恳求,“况且衿雪和墨染那么小,她们自己坐车过来怎么行啊?太不安全了!”她试图用安全理由来阻止。
“哎呀,有什么不安全的!”慕容父亲大手一挥,仿佛女儿就在眼前,“镇上去县城的班车司机老王,我熟得很!一会儿我会把司机的号码问过来告诉时默的,你让他在车站等着接就行了!就这么说定了啊,我这就去叫她俩收拾东西!”
不等慕容青瓷再反对,慕容父亲便以他一贯的、带着点家长**的风格,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他收起手机,对着屋里喊道:“衿雪!墨染!赶紧收拾两件衣服,一会儿送你们去大姐家玩几天!”
屋里,正在帮忙打扫院子的慕容衿雪和安静坐在小板凳上的慕容墨染对视了一眼。慕容衿雪脸上是单纯的期待,而慕容墨染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则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去时默哥哥和青瓷姐姐家……她的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而在县城的出租屋里,慕容青瓷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她的错误而岌岌可危的家,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无奈。父亲的“好意”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她本就波澜四起的心湖。她不知道,这两个妹妹的到来,对她而言,究竟是麻烦,还是……一丝意想不到的转机?
文时默正撸着袖子,在家里进行春节前的大扫除,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自从孩子被父母接去照顾后,家里陡然安静空旷了不少,虽然少了婴儿的啼哭和忙碌,却也冷清了许多。
他刚把客厅的家具挪开准备拖地,就见慕容青瓷挂了电话,脸上没有半分喜悦,反而蹙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了老婆?爸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文时默放下手中的抹布,关切地走上前。自从孩子被接走,他总觉得青瓷情绪有些低落,此刻见她这般,更是心疼。
慕容青瓷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不易察觉的烦躁:“家里杀年猪了,爸说让衿雪和墨染过来玩几天,顺便给我们送点猪肉过来。一会儿就送她们去坐车,让你去车站接。”
她顿了顿,补充道,试图找理由拒绝:“我说了不用,街上都能买到,而且她们两个小姑娘自己坐车也不安全……可爸根本不听,直接挂了电话。”
文时默一听,原本因为孩子不在身边而有些空落落的心,反而像是被注入了些许活力,他爽朗地笑了笑,伸手揽过妻子的肩膀,安慰道:
“我当什么事呢,就这啊?看你愁的。”他语气轻松,“亲戚嘛,本来就该多走动走动,这才是人情味儿。衿雪和墨染来了正好,家里也能热闹点,你也有个伴儿说说话,省得你老是一个人闷着想孩子。”
他敏锐地察觉到妻子最近因为孩子不在身边而情绪不佳,觉得两个妹妹来的正是时候。
“再说了,”他继续道,带着点怀念,“墨染那丫头,乖巧懂事,我还挺想她的。爸说得对,自家养的猪肉香,市场上买的还真比不了。这是爸的心意,咱们得领。”
说着,他就行动起来,显得干劲十足:“你坐着歇会儿,刚出月子别累着。我这就去把之前给宝宝准备的那个小房间收拾出来,给她们姐妹俩住!一会儿等爸发司机号码过来,我就去车站接她们,保证安安全全把咱妹妹接回家!”
看着文时默热情洋溢、毫无芥蒂的样子,慕容青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无法说出自己真正的担忧——那份巨大的财务压力让她害怕任何额外的开销和可能暴露秘密的风险。丈夫的体贴和高兴,像一面镜子,照得她内心的阴暗无所遁形。
她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嗯,那你……去收拾吧。”
文时默不疑有他,只当她是舍不得孩子加上产后情绪波动,高高兴兴地转身就去收拾房间了。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慕容青瓷的心却更加沉重了。
破旧的中巴车在蜿蜒的乡村公路上颠簸着,车厢里混杂着泥土、烟草和行李的味道。慕容衿雪和慕容墨染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
慕容衿雪两手空空,轻松地打量着窗外的风景,脸上带着对县城的好奇与期待。她时不时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角,想着见到大姐和姐夫时要表现得礼貌得体。
而她身边的慕容墨染,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小姑娘将那块用厚厚稻草绳捆扎好的、沉甸甸的猪后腿肉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双小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任凭车子如何摇晃,她都死死地抱着,仿佛那不是一块猪肉,而是什么绝世珍宝,生怕有一丝闪失。
这是大伯交给她的任务,是带给时默哥哥和青瓷姐姐的心意,她绝不能弄丢或者弄脏。肉块的冰凉透过棉袄传递过来,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抿着小嘴,眼神专注地望着前方,小小的身影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执拗和郑重。
车子终于晃晃悠悠地驶入了县城车站,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和嘈杂的人声。
车门“嗤”一声打开,慕容衿雪率先利落地跳下车,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身形高大的文时默。她立刻扬起一个乖巧的笑容,快步走过去,声音清脆地喊道:“姐夫!”
文时默笑着应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衿雪长大了,路上辛苦了吧?”
“不辛苦!”慕容衿雪摇摇头,表现得十分懂事。
就在这时,文时默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刚刚小心翼翼踏下车门的慕容墨染身上。
当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儿,正用尽全身力气抱着那块几乎有她半个人大的猪肉,小脸因为吃力而微微泛红,脚步都有些踉跄时,文时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赶紧大步上前,伸出双手,柔声道:“墨染,快把肉给哥哥,沉不沉啊你?”
然而,慕容墨染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把猪肉抱得更紧了,仿佛舍不得交出这份沉甸甸的“使命”。她抬起头,望向文时默。
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小姑娘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原本的紧张和执拗,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是久别重逢的欣喜,是下意识的依赖,是难以言喻的委屈,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安心。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那双大眼睛里,却迅速蒙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水光,眼眶微微泛红。她就那样仰着小脸,一眨不眨地看着文时默,小小的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汹涌的情感,那无声的凝望,比任何哭声都更能触动人心。
文时默看着她这副强忍激动、泫然欲泣却倔强不语的小模样,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他不再坚持去拿她怀里的肉,而是弯下腰,动作极其轻柔地,连人带肉一起,稳稳地抱了起来。
“傻丫头,”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和心疼,“抱这么紧干嘛,哥哥又不会抢你的。走,我们回家。”
被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包围,慕容墨染终于缓缓松了力道,将小脑袋轻轻靠在了文时默宽阔的肩膀上。怀里的猪肉依旧沉甸甸的,但她的心,却在这一刻,奇异地变得轻盈而踏实起来。
文时默开着车,载着两个小丫头回到了家楼下。停好车后,他一手轻松地提着那块沉甸甸的猪肉,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想去牵慕容墨染。
这一次,慕容墨染没有再像在车站时那样执拗地抢着拿猪肉,她只是安静地、亦步亦趋地跟在文时默身后上楼,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落在文时默宽阔的后背上,仿佛那是她的全世界。走在前面的文时默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专注的目光。
慕容衿雪则跟在最后,好奇地四下打量着楼道和周围的环境,眼睛里闪烁着对城市生活的新奇与憧憬。
“姐夫,你们这楼道真干净。”慕容衿雪礼貌地说了一句。
“嗯,老小区了,还算整洁。”文时默回头笑了笑。
进屋后,慕容青瓷已经迎了上来,她脸上带着笑,招呼两个妹妹:“衿雪,墨染,快来坐下歇歇,路上累了吧?”她说着,转身去拿来早已准备好的糖果和各式零食,放在她们面前的茶几上。
“谢谢姐姐。”慕容衿雪立刻乖巧地道谢,拿起一颗糖,小心地剥开糖纸。
慕容墨染也拿起一颗水果糖,握在手心,抬起小脸,声音细细地但很清晰:“谢谢青瓷姐姐。”她记得,青瓷姐姐是她的大伯家的女儿,是她的堂姐。
文时默将猪肉放进厨房,擦了擦手走出来,看着两个小姑娘,脸上是温和的笑容:“路上折腾这么久,饿了吧?你们坐着玩儿,等着,姐夫去做饭,很快就能开饭了。”
“谢谢姐夫,辛苦姐夫了。”慕容衿雪立刻回应,小大人似的。
慕容墨染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看着文时默,轻轻点了点头。
文时默转身系上围裙,钻进了厨房开始忙碌。
慕容衿雪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一边吃着糖果,一边继续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在她看来无比“城里范儿”的家,眼神里满是羡慕。
而慕容墨染,她的目光从文时默的背影收回,在客厅里悄悄环视了一圈,然后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轻轻挪到慕容青瓷身边,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角,仰起脸,带着纯粹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小声问道:
“青瓷姐姐,小侄儿呢?他……他怎么不在家里呀?我想看看他。”
慕容青瓷听到墨染的问话,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她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回答:“你的小侄儿啊,在他奶奶那儿呢。奶奶想孙子了,接过去住几天。”她摸了摸墨染的头,“想看小侄儿是不是?明天姐姐就带你们去看他。”
慕容墨染轻轻地“噢”了一声,小脸上看不出是明白还是疑惑。她放下手里那颗一直没吃的糖果,转身就迈着小步子跑向了厨房。
厨房里,文时默正系着围裙在水池边忙碌。慕容墨染走到他身边,仰着小脸,声音清脆又带着点恳求:“时默哥哥,我可以帮你洗菜。”
文时默闻声转过身,看到小家伙一脸认真的模样,心里一软,笑着用沾着水的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不用,你还这么小,洗什么菜呀?水凉,快去坐着自己玩吧,看电视也行。”
慕容墨染却倔强地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他,强调道:“我不小了,我都已经九岁了!”那神情,仿佛九岁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年纪。
文时默被她这副小大人般的模样逗乐了,放下手中的菜,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语气带着几分惊讶和歉意:“对哦,墨染,你都九岁了哈!你看哥哥这记性。”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啊?哥哥还不知道你的生日呢,告诉哥哥,下次你过生日的时候,哥哥给你买礼物啊!”
慕容墨染眨巴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了几下,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微微低下了头。
正在客厅收拾东西的慕容青瓷听到对话,见墨染自己不吭声,便隔着厨房门接话道:“我记得墨染的生日应该是腊月二十,和你差不了几天。”她说着,走到厨房门口,带着点姐姐教导妹妹的口吻,对慕容墨染说:“墨染啊,以后要叫姐夫了,知道吗?不能再叫时默哥哥了,不礼貌……”
她的话还没说完,慕容墨染却猛地抬起头,小脸绷得紧紧的,第一次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反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不!我喜欢叫时默哥哥!”
慕容青瓷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倔强顶得一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她没想到这个平时安静乖巧的小堂妹,在这件事上如此执拗。
一旁的文时默见状,却呵呵地笑了起来,他伸手揉了揉慕容墨染的头发,眼神里满是纵容和温和,打圆场道:“没事没事,叫什么都没关系,不过是个称呼嘛。只要墨染开心,叫什么都行!是吧,墨染?”
慕容墨染用力地点了点头,看向文时默的眼睛里充满了被理解和支持的亮光,而看向慕容青瓷时,则带着一丝小小的、不肯妥协的坚持。这个小小的插曲,似乎在她心里更加明确地区分了“时默哥哥”和“青瓷姐姐”那微妙不同的亲疏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