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想故意恶心对方,没成想那人竟真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反倒让自己先起了一身寒栗。
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憋屈得心口发闷。
“够了,多谢将军厚爱。”
他咬着牙开口,指尖在衣料上反复狠蹭,仿佛这样就能擦掉方才那点黏腻的触感,“倒放得真开。”
“在外人面前也这般不拘形迹,想来往后倾慕将军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哼,“臣女能得将军这般看重,实在惶恐,下次还是别了。”
颜映柳恍若未闻那讥意,只徐缓抽出素白手帕,掖了掖唇角,动作从容。
他低笑一声,嗓音里竟带着几分真切畅意:“能为夫人分忧,是我的荣幸。”
语罢,他目光落在上官钰尚自泛红的指尖上,眸色微暗,尾音轻挑,却认真得近乎缱绻:“只恐夫人不知,某心魂早系于你。”
“不过抬手落足,皆令某方寸失守。”
“既如此,又怎会让你惶恐?”
上官钰蓦地僵住。
只因颜映柳那句“心魂早系”太过刺耳,寒意瞬间爬满四肢百骸。
哪怕眼前人影俱在,却忽地聚不了焦,只剩一片晃动的光晕。
他刻意放缓呼吸,喉间却先漫开一阵涩意,一个荒唐的念头劈头盖脸砸下来。
婉儿与颜映柳不过点头之交,定亲那日也只隔帘匆匆瞥过一眼,此后数年更是毫无交集。
寥寥几面,就能叫颜映柳刻骨铭心,当真欢喜到这般极致么?
上官钰骤然清醒。
近日的温存、刻意的体贴,还有殿上那场配合默契的逢场作戏,原都不是给他的。
不过是颜映柳对着婉儿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娘子献殷勤,从头到尾,都与他上官钰无关。
对,本就与他无关。
……这个贱人。
真恶心。
翻涌的腻意直窜喉头,他猛地抬手掩唇,压抑的干呕声从指缝溢出,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颜映柳瞬间变了脸色,方才的游刃有余瞬间消失殆尽,眸底担忧浓郁。
“怎么了?可是方才喝了汤,胃里不舒坦?”
说着,他的手掌已不自觉覆在上官钰背后,指腹贴着衣料轻缓地顺气。
上官钰那里仍一声不吭,黎欣却先乱了阵脚。
她心底打鼓,若毒未清,人当场出事,自己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一时慌得没了方寸,她伸手欲关心上官钰,结果指尖尚未触及,便被狠狠甩开。
“别碰我!”上官钰抬眼,低声喝斥。
他既拒黎欣,也懒得分半个眼神给颜映柳。
却未留意,那句冷斥出口后,黎欣眼底一闪而逝的诡笑,轻如风掠水面,顷刻无痕。
他始终垂着眼沉默,颜映柳也不再凑过来献殷勤,面上那点温色尽数敛去,只偶尔侧过身,与上位的昭皇贵妃低语两句。
直至宴散,号角初鸣,这场秋狩才算真正揭开序幕。
除了几位畏难怕累的妃嫔、贵女仍倚在锦棚里闲话,余者皆卸了珠翠,换作窄袖骑装,各持雕弓,翻身上马。
少年皇子、公侯世子们策缰环列,衣袂翻飞,谈笑间便定下赌约,谁拔头筹,今夜便由谁做东。
鸿武帝跨坐雪练般的白马,虽鬓霜却腰板笔直,鹰眸紧锁林隙。
鼓声乍破,他抬手一挥:“放!”
刹那间蹄声雷动,箭矢如雨,破空尖啸连成一片,惊得栖鸟扑天而起,黑压压遮去半隅晴空。
皇后则另引一队金钗,转去西侧浅草围场。
猎场杀气重,她早命宫人布好软靶、彩鹄,又设香茶暖炉,专供女儿家嬉戏。
得此令,当朝独出的公主颜无忧率先翻鞍下马,解了绣金马鞭,扬声邀战:“姐妹们,可敢与我比射?”
声脆如断玉,毫无闺阁忸怩。
上官钰原倚在栏边,抱臂冷眼,对这些绣阁把戏嗤之以鼻。
可偏偏颜映柳腿上带伤,骑不得马,只能由他推着轮椅,跟在皇后这边“女儿场”里混时辰。
纵有万般不情愿,上官钰也只能端端正正守在他身侧。
而方才还冷着脸、惜字如金的颜映柳,此刻倒像换了魂,主动勾住上官钰的指尖,软声赔礼:
“夫人还闷着气?为夫答应你,往后再不作你不乐意的事,可好?”
说着,指腹轻挠那截手背,又低低补一句,“瞧你皱眉,我的心也跟着揪。”
上官钰只觉被他触过的地方泛起一层腻意,淡淡抽回手:“多虑了,臣女哪敢生将军的气。”
颜映柳挑眉,还欲再哄,忽见黎欣从人后钻出。
方才转场时便不见她影子,原以为能清净片刻,竟这么快又贴了上来。
细瞧之下,她脸上早没了平日的端庄,反倒带着几分异样的紧绷与亢奋,像揣了什么即将揭盖的消息。
“母妃!”
黎欣抢前两步,声线发颤,“臣妾此刻须向您揭一桩欺天大罪!”
话音落地,上官钰眼皮骤跳,心头警钟乍响。
原本围着射靶说笑的贵女们亦停了动作,纷纷侧目。
黎欣深吸一口气,指节攥得青白,咬牙高声道:“臣妾要告发!三弟妹并非上官婉儿!”
“他……他根本是上官氏长子,上官钰!”
一语掷下,四下哗然。
惊疑声如潮,窸窸窣窣蔓延开来。
“哦?”皇后眸光微敛,威仪不露:“欣欣,何出此言,空口无凭,可有实证?”
黎欣颤声再拜:“只须验身、对笔迹、调阅相府旧谱,真假立现!”
“臣妾愿以性命作保。”
话落,颜映柳袖下手背青筋隐现,眸底阴翳翻涌,却未发一言。
反观上官钰低垂眼帘,睫羽覆下半弧阴影,脑中急转,正思忖如何破局,纯妃却先温声开口,一矢中的:
“本宫早在三皇子定亲那年冬,便与上官小姐有过一面。”
“彼时后花园雪盛,他模样与今日分毫不差,又岂会是其兄?”
语罢,她转眸望来,语气和煦:“婉儿,你说,三年前雪日,你可曾与本宫在含章园折过梅枝?”
上官钰唇瓣微启,心下恍然,这是在替他搭桥。
婉儿当年是否真折过梅已不可考,纯妃既出此言,便是该“折过”的。
于是他颔首,“回娘娘,确有此事。”
纯妃唇角浮起极淡笑意,转瞬即没。
一旁的昭皇贵妃冷眼旁观心里,哪容旁人越俎代庖?
她蛾眉一蹙,语带薄刃:“本宫的准儿媳,本宫自清楚。上官氏货真价实,岂容他人信口雌黄?”
“妹妹变哥哥?”她嗤笑一声,“这般荒唐戏码,也敢搬到御前,皇子妃,当众人都是瞎子不成?”
质疑、冷笑、呵斥,层层声浪扑面,压得黎欣面色青白,几欲窒息。
她声音碎在喉咙里,却仍不肯松口:“母妃!上官钰易容成妹妹潜进府里,必是要对将军行刺!婉儿……婉儿至今生死不明啊!”
随即踉跄几步,“噗通”跪地,脊背笔直,泪却砸在地上,脆声作响:“请母妃明察!不能让他再肆意妄为下去了!”
皇后抬手欲言,指尖半途又收,低声自语似的:“欣欣,凡事要讲究合理,这要如何明察?”
“哪怕你以性命担保,那也不能……真叫嬷嬷当众验身?”
话音未落,上官钰眸色阴沉,袖中指尖已掐进掌心。
再沉默,便是坐实罪名,再退让,便成砧上鱼肉。
这黎欣真是好大的胆子,当真小瞧了她。
“欣欣!”他颤声先唤,“数年姐妹,你却心心念念窥我夫君。”
“如今我落难,你却还要当众撕我衣裳?”
说罢,一张艳色面孔早染了惶然,眼尾飞红,眸中惊鹿乱撞,泪珠将坠未坠,衬得唇色愈发苍白。
真真是雨打梨花,令人骤生怜惜。
“上官氏满门被屠那日,兄长亦不知所踪……”
上官钰演得忘乎所以,徒留黎欣在原地不明所以,随即哽咽,泣声碎在喉头,“自此天地茫茫,只剩我一人……偏还要硬撑起兄长模样,才活得下来。”
霎时,脸上泪串成线,沿颊滚落,碎成一地。
“我不过想学他,挺着脊骨活一场,却被你逼到殿前,要剥衣验身!”
哭声低回,却字字含针,“你欺我无依无靠,欺我罪臣遗女,欺我不配站你爱慕之人身旁,是与不是?”
话音落下,在座寂然,唯闻他轻轻抽泣,一下一下挠在众人心尖。
未等众人反应,上官钰便学着黎欣先前告发时的倔强模样,撑着身子站起,唇瓣紧抿,哭得肩头轻颤:“好,好好!我本对这世间无欲无求,亦无可留恋……”
倏地,他反手抽出身后守卫佩剑,寒光一闪,在场气氛骤沉。
众嫔妃色变,颜映柳更是厉声低喝:“婉儿!把剑放下!”
上官钰的视线终于落在他脸上,只那一瞬,颜映柳心脏如坠冰窟。
他猛攥轮椅扶手欲起,却失力跌回,眸中翻涌的狠戾与惶急毫不掩饰,嗓音嘶哑:“听话,把剑给我。”
上官钰恍若未闻,缓缓横剑于颈,雪刃映出他通红的眼眶,周遭惊呼声此起彼伏。
黎欣也白了脸,失声喊道:“你,你疯了!干什么呢!”
“独行踽踽,岂无他人?既生我于罪籍,又逼我当众脱衣验身……”他毅然决然道:“若沉默亦是罪,便以死证清白!”
剑锋微压,眨眼的功夫,一线血珠就顺着雪刃滚落,惊得众女眷齐齐掩唇,抽气声此起彼伏。
“天呐!这是做什么?!见血了!”
“啊呀!快来人,快来人拦下他,这……”
只见上官钰已狠绝地下压剑锋,颈侧一线血痕绽开,犹如殷红映雪,刺得人眼底生疼。
颜映柳见状呼吸骤停,指节攥得扶手吱呀作响,眩晕如潮,几乎栽倒。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