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钰心如明镜,她的一举一动、一滴眼泪,都看得分明,一寸不落。
这簌簌坠下的泪,哪里是为他流的?
分明是替颜映柳落的,不过是借他这片衣襟当幌子,遮一遮旁人的耳目,掩去那点不欲人知的风声。
也就颜景铭那等眼拙心实的,才辨不出这泪里的真与假,错把假意当真心。
到底是谁不聪明。
上官钰却不拆穿,反而展臂轻轻回抱,指尖虚虚拂过对方背脊,唇贴在她耳珠下,声线压得极低,像春闺里姑娘们交换的私密。
“欣欣,那日将军凯旋,我欢喜得昏了头,竟忘了遣人进宫给你报信,是我疏忽了,莫要怪我。”
语罢,眼尾余光轻扫。
颜映柳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指节微动,转瞬又被他压回平静。
“只是你前日遣人送来的酥饼,做得真好,入口即化,甜香得我都舍不得多吃。”
上官钰唇角弧度未动,又补了一刀,“我不过才尝了一块,余下的竟被将军尽数讨去填了腹,半点没给我留。”
“若宫里御膳房还有这方子,不知欣欣可否再赐两匣?也好让我与将军带回府去,慢慢解馋。”
话音甫落,怀中人的脊背“噌”地一下僵直如板,连呼吸都忘了,唯有肩头止不住地轻颤,破绽毕露。
半息后,轮椅处落下一声极轻的“嗯?”,尾音勾翘得恰到好处,像狸奴慵懒探爪,在人心尖上挠出一道浅痕。
痒而不烈,却戛然而止,再无下文,徒留余韵绕着耳廓转。
“……你说,将军也吃了?”黎欣声线发颤,眸子空了一瞬,指尖无声掐进掌心。
上官钰含笑拍了拍她的肩,“自然。”
“我竟不知你手艺这般绝妙,最后匣子都空了,将军直嚷着腹胀难受。”
“许是甜腻伤了脾胃,夜里还莫名发了点小热,吓得我守了半宿,幸好天亮就退了,此刻又生龙活虎,吵着要再寻些来吃呢。”
话到此处,足矣。
余下的,让她独坐针毡,慢慢百爪挠心。
上官钰收臂,轻轻将她推出半寸,指尖未作停留,转身便绕至轮椅之后,双掌稳稳搭上冰凉的扶手,语声清扬:
“还愣着做什么,不如同去那边等候?”
“皇上銮驾想必已至此,有话,待开宴后再寻僻静处细叙不迟。”
再迟片刻,颜映柳那点子藏着快要兜不住的情绪,便要被揭得满场皆知。
他脚下陡然生风,轮椅推得飞快,转瞬便把满脑浆糊的颜景铭远远抛身后。
甫转出来,一道低哑含笑的嗓音倏地缠上来,“夫人好狠的心,竟把我说成贪嘴的馋猫,连块酥饼都要抢。”
“殊不知,我可是一口未沾,全成了你的说辞。”
原来方才那番话,他早躲在轮椅后听得一字不漏,却甘愿沉住气,陪他唱完这出掩人耳目的双簧。
胸口那股因黎欣而起的闷火,被这含笑的低语轻轻一拂,竟悄然熄了三分,上官钰心头反倒平复不少。
他罕见地未摆冷脸,只侧过头轻哼一声,“将军若真馋这口,回府自己命人蒸便是,何必惦记旁人家的东西,落个抢食的名声。”
颜映柳不答,只侧首望向轮椅扶手。
那只手皓白若雪,指缘透粉,教人想拢入掌心,再不肯放。
“这双手生得这般好看。”他忽地抬手,把上官钰指尖送至唇边,嗓音低似叹息:“若拿来做饼,为夫怕要心疼一夜。”
话音犹在,上官钰只觉掌心一热。
湿软温糯的触感倏然覆上,带着一点轻佻的痒。
颜映柳竟垂首,在他掌心里悄悄咬下一口。
像猫儿试爪,又似春水撩波,麻意顺着血脉窜上脊背,瞬间爬满细粟。
上官钰猛地抽回手,眸子微眯:“你做什么……?”还有,他何时说过要亲手做饼?
颜映柳见他受惊,忍俊不禁:“夫人恁地可爱,我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该再欺负些。不如你反亲我一口,也好让我良心安稳。”
上官钰连连在袖上揩手,仿佛要把那一点湿糯全擦掉,嘴里低声骂:“疯子……谁要亲你。”
“真可爱。”
两人各说各话,互不干扰,颜映柳自顾自弯唇,“不亲就不亲。那就先去席位吧,二哥他们脚程快,转眼便要到了。”
甚至无需点名道姓,只要念头一起,上官钰胸口便泛起一阵腻烦,恶的想吐,扶着轮椅就走。
不消片刻,已至猎场边缘。
秋阳斜照,万丈金光将广袤草野镀成金红交错的海。
远处临时搭建的行宫巍峨,宫内早人声鼎沸,琼筵星罗。
而皇后凤袍金绣,正襟危坐于主位之右,此刻明黄耀目,衬得她笑意温雅,却分寸不失。
眼尾细纹里,自有一段积威沉潜。
忽闻轮声辘辘,皇后凤眸轻抬,目光越过众顶珠冠,直落入门。
那一瞬,在场的声浪骤然截断,无数视线随之投去,或如寒针,或似钝钩,齐刷刷扎向那双腿。
窃语便趁隙而生,爬上耳廓:
“可惜一副好皮囊,偏生废了,这脸再俊,又值几两?”
“要娶的那位更晦气,满门通敌,血债悬空,留她在府,怕不引来夜枭?”
“也是,依我看倒不如退亲了事。”
“噤声!凤座在上,仔细舌根生刃。”
上官钰低眉推轮,心里却仔仔细细记了下来。
骂得这般幸灾乐祸,欠的迟早要还。
不过的确可惜,昔年的颜映柳如孤月悬霄,如今却折翼笼中。
其实在他听得此讯的瞬间,是不合时宜的欣喜。
若身份允得,他真想择一由头,把这份隐秘的快意铺陈于众,亲眼看那副清贵眉眼露出恨意。
可真待耳侧那些腌臜碎语一起,他又皱眉。
颜映柳纵是死了,也轮不到这群蝼蚁鼓噪。
胸无点墨,腹中唯塞恶草,听着就烦。
旁人的幸灾乐祸,是污了景。
只有他配。
上官钰怒从心起,重重“哼”一声,随即偷觑颜映柳,却见那人神色自然,长睫未抬,仿佛万声皆空。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两人声线清越,落得稳稳当当。
“归来便好。”
皇后虚抬玉手,目光落于那双腿,添了三分真切的温意,“太后违和,今日特嘱本宫传话:卿之腿疾,勿以为念,哀家当广诏天下国手,为卿再续筋骨。”
而后随手指在下首一空席,“先入坐吧,皇上就要来了。”
众目睽睽,皇后面子不可拂。
上官钰方欲推轮,耳边忽飘进一声极低的话语:“夫人且慢。”
他足步一顿,尚未回神,主位左侧已有一道声音接天而起。
那声线慵懒,尾音却勾,竟与颜映柳平日的清冷自撩的调子同出一脉,只是更添三分狷狂。
“本宫的儿子,自该坐本宫身旁。”
“皇后跟前已有两个儿子了,还坐得下我们怀容?可别给他挤坏了。”
昭皇贵妃身着玫红蹙金吉服,莲纹自领口攀至袖口,金芒流转,映得雪色肌肤几乎生出霞晕。
她眼尾轻扫胭脂,两点桃花灼灼,竟比凤座上的正宫更艳十分。
“怀容,过来,来母妃这儿坐着。”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还敢当众驳皇后,分明倚宠成刃。
可细细想来,倒也是,苏荷宴乃当朝镇国将军唯一的妹妹,其兄掌过虎符,握过重兵,鸿武帝肯为她冒天下之险,诞下皇子,又许她于深宫随性至此。
这份偏爱,早已昭昭然,浓得化不开。
而两宫相邀,皆非善地,但比起那位只闻其名的皇后,曾有一面之缘的昭皇贵妃终究少些莫测。
上官钰指尖微沉,轮椅轻旋,已稳稳落于苏氏下首。
皇后面上端庄无波,眼底却掠过一丝沉郁。
她未启唇,在场竟无一人敢先向颜映柳问安,唯恐霉头一触,祸水临身。
如今当众被拂,脸上的不悦再难藏匿,她衔笑缓声,语若温汤,却隐隐讥讽:“皇贵妃说得极是。”
“本宫倒要先贺三皇子……虽失健步,却得凯旋,皇上自是又喜又疼。”
话音一顿,凤眸轻挑,掠过那双腿,似无意般再续:
“日前殿下未返,皇上已同本宫议定,加封靖安将军,赐地食邑,俾使远避朝嚣,静养玉体。”
“两全其美,岂不妙哉?真是恭喜宴妹妹,恭喜三皇子了。”
金口一开,荣宠成笼。
“靖安”二字,听着光鲜,实是软刀。
封地既远,兵权自解,摄政之梦随之灰飞。
这无疑是在他们母子二人胸口被撒一把盐。
皇后唇角那抹弧度还未收,昭皇贵妃已轻笑一声,露出双澄澈得过分的眼睛。
“皇后娘娘关怀起人来,真是体贴入微啊,哪句话都不是白说,没一句本宫爱听的,心里反倒堵得更慌了。”
“还是少说几句罢,全当体恤本宫。”
她语调轻快,不拐弯,不藏锋,直白里全是厌恶。
满殿王公听得这话,忙不迭把头颅又低了三分,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妄言半句。
皇后坐镇中宫,威严深重,自然是惹不起的。
可皇贵妃也未必是能随意招惹的。
且不说她的父兄皆在战场上骑马猎鹰,风沙磨出一副又一副亮烈骨头。
后来儿子也在沙场挣下“玉面修罗”的名声,锋芒愈盛。
偏偏皇帝还就吃她这套“不绕弯子的真性情”,一宠十数年,竟纵得她在深宫里亦敢直来直去。
皇后无法,指背轻叩扶手,声音沉闷:“本宫为国母,疼惜皇子乃分内。皇贵妃若觉不妥,可是恶意揣度?”
“揣度国母,天道如何昭彰?黎民如何安生?”
凤眸微眯,寒意森森,沉了口气。“这次……便也罢了,下回万不能这样口无遮拦。”
她长兄仍握三十万边军,颜映柳更凭军功封靖安,虎符虽交,旧部犹存。
动皇贵妃,除非皇帝亲自下诏,否则便是牵一发而乱千军。
眼看剑拔弩张,皇后右下首忽传一道清凉嗓音,瞬间将那股迫人的戾气裹了个严实。
“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姐姐妹妹各退一步。”
“皇上即刻便到,莫叫他瞧见不快。”
众人这才注意到纯妃。
她着月白蹙银长裙,鬓边只别一枝羊脂玉簪,眉眼柔得似池边初绽的白莲。
皇帝赐她“纯”字,正因她音色、模样、举止皆洁净得几乎透明。
她先朝皇后、昭皇贵妃各颔首,又轻轻续道:“三皇子昔年为国戍边,风霜血火,谁心里没笔账?”
“如今得闲荣养,再争这些虚礼,反倒伤了真气。”
说罢,她目光一转,落在上官钰与颜映柳交叠的衣袖上,眼底浮起真切怜惜:“本宫先前还担心,小两口久别情疏。今日见他们这般亲近,才算放了心。”
“婉儿等了这些年,还未拜堂,实在叫人心疼,日子也要尽快定下才好。”
她侧首唤:“江平晟。”
“奴才在。”
“去把本宫新得的那几匹烟霞锦、浮光绫拣出来,再开库房取赤金点翠头面一套,内务府新做的玫瑰酥、雪霞糕各装一盒,送到靖安将军府去,给小姐解闷。”
殿内女眷悄悄交换眼色。
谁不知纯妃宫里点心最精?她竟毫不心疼地赏给上官婉儿,这份疼爱,倒比待太子还周到。
更有人暗自唏嘘:纯妃当年产下皇长子,却被皇后抱养。
如今那孩子高居东宫,她仍屈居妃位,连个贵妃都没捞着,将来太子登基,她也只空剩“生母”二字,尊荣都要拱手让与皇后。
这份恨,想必早已入骨,真是个可怜女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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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娘娘们不要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