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桃的目光在那小太监身上凝了片刻,并未立刻应声。
她瞳仁轻转,显然是在搜肠刮肚地比对这张脸,以及他该属的去处。
半晌,才缓缓开口,带着慎慎的打量:“你是哪个宫里当差的?”
“奴才在德善宫当值。”小太监躬身回话,语气恭顺,脸上却堆着恰到好处的热络,“方才办差回来,远远瞧见姑姑您面色紧蹙,像是有难事儿,便想着过来搭把手,替您分些担子。”
那笑容瞧着倒诚恳,不似作伪。
初桃便不再深究,只捉住“德善宫”三字顺势而下:“原来是皇后娘娘宫里。”
话音落地,她忽地回眸,朝昭皇贵妃坐的方向掠去,仅两三眼,心口便“咯噔”一声。
苏氏早已失了先前的姿态,一手死死抵着额角,半边身子滑在锦垫椅上,脸色惨白,连呼吸都带着虚浮的滞涩。
“娘娘!”她惊呼一声。
那点子犹豫,顿时被眼前景象生生掐断。
初桃回身,朝小太监逼近半步,声音急切:“此处守卫太疏,你拿皇贵妃娘娘的腰牌,去调几个靠得住的来,越多越好。”
话落,她仍觉夜长梦多,又紧追一句:“记着,要快,半点磨蹭不得,即刻便去。”
尾音尚在空中,她已提裙奔向昭皇贵妃,原地只余下那小太监。
脸上的诚恳笑意慢慢淡了,垂在身侧的手悄然蜷起,望着初桃的背影,眼底翻涌着说不清的思量。
狩猎场上。
一只被放入场中的小松鼠,起初呆立不动,随即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骤然亡命狂奔。
它身形灵巧,在比它还高的茂草间穿梭,忽隐忽现,让马背上的猎手难以锁定。
上官钰只好倏紧倏松地控制着马速,眸光紧攫猎影,想凭借距离之差,为颜映柳争出一隙生机,好一举夺魁。
而他身后,颜映柳高擎雕弓,弦背向天,以防开弓之势震伤前面的人。
分明如此紧张的局势,他却仍有闲情调戏,“这怎么好射箭呢……马鬃一乱,风便偷送你的香来,扰得我心神不定。”
“若害得我此箭不胜二哥,夫人须得补偿,偿我今夜抱着你同榻,一晌贪欢,可许?”
“不许。”
上官钰悄悄翻了个白眼:“你自技逊一筹,还赖到我身上?传出去,岂不笑煞旁人。”
“好好,原是怕丢了你的脸面。”颜映柳低头,任他一缕青丝随风掠唇,似偷得一吻,低低呢喃:“那便不传。此生但供夫人一笑,他人休得听闻。”
但凡得了一丝余闲,他便要在嘴上讨人便宜,不务正业,反观颜景铭已经策马疾追。
虽接连放箭,却次次落空。
几乎是同一瞬,上官钰与身后的人俱低笑出声,惹得颜景铭怒目瞪来。
颜映柳笑意骤收,唇线一抿,慢悠悠道:“原来二哥是先射空猎物四周的气,让它活活憋死,声东击西,好计策!我甘拜下风。”
颜景铭咬着牙不语,默默调整好情绪后,深吸一口气,凝神瞄准。
“嗖——”
这一箭虽没射中猎物,可离松鼠也只差分毫!
他眼神一凛,再度加速,誓要下一箭命中。
然而,上官钰早已悄然提速,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将他甩下数百米。
恰在此时,身后又传来颜映柳低沉的嗓音:“你乖,再慢一些。”
上官钰:“它就要出这片草了。”
前方,层层叠叠的高草像被无形的手拨开,一抹棕色的影子倏地窜出,直奔前方的矮灌丛!
上官钰顺势手腕轻抖,缰绳如蛇般滑出指尖,身体微微后倾,将速度稳在一个极快却不颠簸的节奏上,为身后的人让出了一条完美的射击线。
颜映柳的弓早已拉满,身体随马背起伏,与颜景铭几乎是同时放箭!
“收。”颜映柳低喝一声,上官钰已灵巧地一拉缰绳,马匹一个漂亮的回旋,稳稳停在原地。
目光投向远处,颜景铭的箭眼看就要命中目标。
忽然,一支后发的箭矢如流星般追来,精准地撞在那支箭的后半段,硬生生将其撞偏!
小松鼠侥幸逃脱,立马钻进草丛不见了踪影。
“该死!”颜景铭低声咒骂,看台上也传来一片惋惜的唏嘘声。
能在飞驰的马背上射中如此灵巧的小松鼠已属不易,而颜映柳竟能精准拦截同僚的箭矢,这份技艺更是令人惊叹不已。
虽双足不良于行,但一身本事分毫未辍,依旧风姿绰约,风采不减当年。
想来平日的那些砥砺之苦,皆非常人所能忍,其志之坚,更令人心折。
颜映柳缓缓收弓,顺势把前座的上官钰往怀里一带,动作自然地搂了搂,朗声赞道:“好箭。更妙的是夫人镇场之姿。”
眼瞧颜景铭怒火攻心却无处宣泄,上官钰心里别提多痛快。
可要他开口夸颜映柳?门都没有。于是低声讽道:“箭术卓然,却用来专针对你皇兄,将军胸臆之阔,今日臣女领教了。”
“是,确极狭隘。”颜映柳抬手示意远处侍从再放新猎,神色认真,“除你之外,再容不下旁物。”
“只有你。”
笼扉再启,跃出的却非先前那样的身影,乃一灰兔,体肥如瓠,毛色黯钝,奔突迟缓,活脱脱一块会动的箭垛。
众人一望即知,皇后嫌戏冗长,欲草草收锣。
颜景铭捏紧缰绳,呼吸沉重。
他本不欲与颜映柳撕破面皮,可偏生这位二弟护着上官钰,护得如护心口余温一般,半分不让触及。
该死!若无上官钰,他兄弟何至今日生分?
颜景铭拨马欲去,途经上官钰时,咬牙低道:“三弟箭冠京华,连皇兄的箭都能追得上,果真了不得!“
“只是这回,可别再手滑,看走了眼。”
“蒙皇兄提点。”
颜映柳半步趋前,手轻轻覆在缰绳上,指腹先触到那截较细的手腕,接着往下摸去,继而覆于上官钰手背。
摸了又摸,愈显柔腻。
“良妻在侧,总想做些什么在夫人心里留些痕迹。”他笑色坦荡,又补一刀:“皇兄与嫂嫂自结缡便鹣鲽无间,恩爱不疑四字,皇兄体之最切,是吧?”
明知道黎欣心悦的是他,还偏要当着颜景铭的面说这话,明着是提“恩爱”,暗却是教颜景铭咽血吞锋,不得发声。
既要诛人,更要诛心。
颜景铭捏紧拳头:“那是自然。”
“是,从前嫂嫂还寻我讨教马术,无奈当时我有差事在身,只得匆匆离京。”
“说起来,今日本该邀上嫂嫂同来,让皇兄帮我圆了她当年想学马术的愿才对。”
话落,他指尖轻轻挠了挠上官钰的手背,语气亲昵:“嗯?对不对?”
藏了一肚子坏水,还在这里问他对或不对。
上官钰原本还在暗里使性,指甲掐着颜映柳掌心的嫩肉,欲令他知痛放手。
孰料这厮面不改色,指骨却暗暗收劲,反扣得更紧,还能气定神闲地在他后颈处蹭了两下。
颜映柳蹭他,他是准备生气的,可看见颜景铭吃瘪,上官钰又不打算气了。
指尖悄悄松开,算默许他再握片刻,甚至私心盼他再说几句,好让颜景铭彻底看清,头顶那顶绿冠,没有深浅之分。
毕竟颜景铭来得这般突兀,半声招呼也无,必是有人暗里递刀。
至于那通风报信者是谁,倒无足轻重。
要紧的是那幕后心思,无非是想挑唆颜景铭,让他恍然妻子心有所属,好叫这兄弟二人彻底反目成仇,血溅御猎场。
只一桩,那人算漏了。
颜景铭的脑子,比箭靶还圆,不仅不恨颜映柳,反倒将所有错处,悉数堆到上官婉儿一介孤女身上。
哪怕他明知婉儿素来温柔娴静,与人红脸的事都鲜见,也仅对家人偶发小脾气。
要说她欺辱黎欣,实乃天方夜谭,偏偏颜景铭还深信不疑。
闭着眼睛瞎爱呢,这蠢狗。
上官钰牵马缓行,循灰兔踪迹而去,语声清晰落地:“改日臣女必亲赴府上,叩问二殿下,我究竟如何欺凌皇子妃。”
“亦请殿下与皇子妃自忖,真有此事?女儿清白重逾性命,殿下竟弃体面于不顾,空口污我。”
“若真冤我,今日之辱,必百倍奉还。”
不论颜景铭信否,反正他对黎欣之疑已生根,谁敢当面羞辱他上官钰护如珍宝的妹妹,便是犬豕,亦须剜舌谢罪。
为了让黎欣给婉儿抵命,颜景铭这道阻碍,须尽早拔除。
马儿蹄声轻缓,踩着碎步跟在灰兔后面,距离拿捏得刚刚好,既不迫近惊了猎物,也不会叫它跑远。
上官钰道:“将军拉弓吧,早结束这场纷争,我也能早些歇息。”
话音散尽良久,耳边却未起半分回应。
晕了?还是射个箭给累死了?
他眉峰方蹙,回首探看,目光倏然撞进颜映柳那双浅色冷眸。
“不许。”
上官钰怔神,尚未辨清二字所指何物,颜映柳已屈指扣住他执缰之手,指腹缓缓摩挲腕侧细肉。
“你不许独自去见二皇兄……不,不止二皇兄,自今而后,夫人的行处、所见、所言,须逐字报我。若敢少报一字……”
余下威胁尚未出口,就见对方眸底执拗真切,灼得上官钰心头火起。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凭什么想让他唯命是从。
“听不懂。”
上官钰只当他胡搅蛮缠,不可理喻,遂冷声截断:“少废话,挽弓!”
颜映柳不悦地偏头,一言不发。
恰此时,身后骤起疾蹄,颜景铭已挽弓追至,寒镞直指灰兔。
上官钰催促:“快点!”
若叫颜景铭先中,他今夜必辗转难眠。
见颜映柳仍不动,他再叱:“你又在闹什么?!”
他愈急,颜映柳愈缓,偏要逆其锋:“不要。”
男人抬眸,目光落在他耳尖那抹绯色,道:“你对我不好,既不听我的,那我便也不听你的。”
上官钰:“?”
上官钰:“你什么意思?”
颜映柳只当没瞧见他那一脸活见鬼的骇然,眉梢都不曾抬一下。
“输赢不过虚名,若今日遂了夫人的意,明日夫人便敢把我抛在脑后,去会什么二皇兄、三殿下、七哥八弟……到时我独对孤灯,找谁陪这良夜?”
上官钰忍无可忍,猛地甩开手上那黏物:“松开!后宫统共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哪来的七哥八弟?”
“还有,三殿下不正是你自己?”
颜映柳面不改色:“哦,那是我记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