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行玉本心想,扬尘刀谱在自己手里,与虞恨天全无关系,这些个江湖高手兜兜转转到最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管也没事。他们中原江湖争斗,自己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免得怀璧其罪。
但薛无虑却已经拉起她的手臂,跳出窗户。他已不再藏拙,手臂托住管行玉的腰身,让她借着自己的力道攀上楼顶。管行玉也不客气,踩着手臂几下翻到,薛无虑随后也跟上,两个人又一前一后到了那个屋舍上方,掀开瓦片,听着里面的动静。
说来也是奇怪,管行玉的确是不想参与进来的。那个薛少主到底是谁也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她也并不想知道。以后也必定会避开归一剑阁什么的行走,姓花的姓薛的姓虞的都和她毫无干系。
但莫名的,薛无虑往这儿一站,管行玉便不由自主上前,很想知道他的秘密。
她如法炮制,掀开檐瓦,往下望了一望。屋内依旧还是两个人。但是这回,她从角落里看到一双黑底靴,靠在边缘,一动不动。
管行玉握紧瓦片,心想,想必这就是那个人质了。不知道虞恨天会不会真的来救他?
正想着,门被敲响。底下吱呀一声响,像是一个人从摇椅上站起。
门外传来虞恨天低沉的声音:“我是虞恨天。虞某依照两位所言,前来赴约,不知道两位能否放了虞某的兄弟?”
兄弟?
虞恨天的确提到过他有几个亲人般的结义兄弟。管行玉想,难不成是艾麦萨?
那个声音粗哑如乌鸦的人开口了。
“虞阁主,你果然来了!都说虞阁主义薄云天,为了一个已经决裂的兄弟也可做到如此地步,在下实在佩服。只是阁主,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以真心待他,他却是要以一颗黑心待你呢。”
虞恨天淡淡道:“虞某做事只论天地良心,该救的便是要救,逆天改命的,虞某不眼红,也不会去争抢。只不过看来这神功的确存在,连玉面圣手和中原第一刀竟然也要追着虞某来到这座小小城池。只可惜虞某身上的确没有扬尘刀谱,詹帮主也只是道听途说,算不得数。”
另一个冷冷道:“算数或算不得数,哪轮得到你来讲?虞阁主,就算不为扬尘刀谱,就为归一剑阁和封水盟之间多年的仇恨,兄弟也得把这儿变成你的埋骨地!”
管行玉不知道哪个是玉面圣手,哪个是中原第一刀。眼看屋舍已经一霎变得乱七八糟,虞恨天拔出双剑,已经和这两人斗在一处,隔着一层房梁,管中窥豹,也实在看不真切。
一只手落在肩头,轻轻拍拍。管行玉回头看到薛无虑的脸,根据他的暗示,把瓦片盖上。
两个人又爬回屋内绝对听不到的角落。管行玉低声道:
“救不救?听虞大侠报上两人名号,似乎都不是省油的灯。‘中原第一刀’,听起来就非常不好惹。”
薛无虑道:“不错。女侠你不了解,我便同你说一说。那个‘玉面圣手’陆廷,身怀家传百年医术,据说妙手回春,但也极善用毒,据说毒针毒镖遍布全身,决不能将其视为好打发的人物。至于那个‘中原第一刀’,更是了不得,以前出过家,后来杀人被追踪,不得不还俗,俗家姓名叫斜水云,据说一刀可破水流,中原上下没有一名刀客可以敌得过他,自诩第一刀,也无人敢有异议。”
管行玉越看他越不顺眼:“你什么都知道,反倒更衬得以前我被你耍得团团转。”
薛无虑嘿嘿一笑道:“这有什么的,女侠?谁生于世不会被耍,我是被耍得多了才有了一手耍人的功夫。只消得在江湖上走一遭,女侠,我看不出几年,你也能将人拿捏在股掌了。”
“这些人你怎么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菱水城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虞恨天来了这里,不少人都在追杀。我一直在跟着他们,只不过今日矛盾终于爆发了而已。”
“你什么都知道?”
管行玉思索片刻,歪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盯紧了薛无虑。
“那我倒是想和你打听个人。”
语罢,她不等薛无虑接话,立即又说:“这个人来自塞外,个子高,比我高一个头。常穿一件黑衣,嘴唇薄鼻梁高,眼睛略显细长,用左手写字,腰间常配一柄长剑,剑上有一个‘闻’字。他也姓闻,来自无尽沙海之外,叫闻朔川,你有没有见过他?”
她当然知道薛无虑见过闻朔川的可能性很小很小。但是有一份机会,她也会立即抓住,事到如今,她依旧不相信师哥已经去了,始终有一种直觉,那就是他依旧还活在这个世上,还在寻找谁也找不到的“阿玉”。
果不其然,薛无虑连犹豫都没犹豫。
“这世上还有姓闻的?”
“……你一点书也不读吗?”
“是啊,”薛无虑说,“我的字都认不全。算了,不说这个。此人我不知道,见都没见过。虽然我知道菱水城的一切事,可是不会知道没有发生在这里的事啊。”
管行玉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还是觉得他爱极了说废话,别过头不再理他。身后传来噼啪声响,突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管行玉趴在窗边,轻轻舔破窗纸往里看,但见三人对坐,都是满头大汗,头顶微微冒烟,却不知道在做什么。
虞恨天正面对她,能看到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惨白如纸,唇角微微抽动,手掌放在膝上,却不自觉握紧了膝头,隐约能看到有血渗透护腕落到地面。
管行玉低声道:“他的伤还没好,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薛无虑道:“这是在比拼内力。传闻旗鼓相当的高手在外家功夫分不出胜负的情况下才会对坐以内力争斗,我也是第一次见。”他似乎并不在意虞恨天的性命,颇有些兴致勃勃,凑过来看了半天,突然问:
“哎,女侠,你有没有练过什么内功?”
管行玉想起以前和闻朔川找到的那本奇怪的小册子,还有那个年轻人告诉她的一连串不知道是什么的话。她摇摇头。
“没有。从小就是练刀,从没练过什么内门功夫。”
薛无虑笑道:“刚打我的时候,女侠掌风带着的内劲都快把薛某的脸皮掀翻,现在又说没有练过内功?啊,我知道了。女侠一定是天赋异禀,打娘胎里就会练内劲玩拳脚。”
他在那阴阳怪气,管行玉理也不理,甚至还有些爽快。她心想,能有如此反应,想必也知道了被人骗的感觉不好受吧?
薛无虑像是看透她的心,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抬起手,像是要梳理一下管行玉乱去的额发,但最终还是放下了。
他放低声音,凑到管行玉耳边道:
“江湖上有恩怨情仇,但是没有善恶对错。女侠,我知道你现在内功凝滞的问题,你敢不敢跟着少爷我到这屋里走一遭,去偷一偷师、学一学艺?”
这话说得管行玉心里有些发懵。
内功还能偷师学艺?
她带着满腔疑惑,跟着薛无虑从窗户爬入屋舍。果不其然,刚一落地,一道掌风立即袭来,看方向是那个“玉面圣手”陆廷出的一掌。薛无虑侧身上前,把管行玉往帘子后一搂,手掌送出,顺势一圈,已然化解。他用气声道:
“陆廷现在全身心都在意念比拼,不足为惧。他们伺候出的招数,都当个屁放就是,不要闹出任何声响。”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绕着三人走了一圈。不必薛无虑介绍,管行玉就已经分清了这二人的身份:那个一身月白长袍的年轻男子面容白皙,分外俊秀,比起弥月庄最受欢迎的男子都要生得更好看,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莫过于此。他的坐姿也非常优雅,似乎只是寻常练功,腰背笔挺,怀中放一把铁扇,扇背向上,隐隐勾画几道水似的波纹。
此人想必就是“玉面圣手”陆廷。而另一人也身材高大,比陆廷更为强壮,长发披散,管行玉在顶头上看到的那个有着乌鸦般嗓音的就是这个人。薛无虑说他此前是佛门弟子,躲避追杀才还俗,可此时分明身上还是套着一件破旧袈裟,脸也不甚干净,印堂有些发黑,此时眉头紧皱,似乎正在尽力忍耐着什么。
薛无虑低声道:“陆廷没用,咱们去找斜水云。”
他带着管行玉坐在距离斜水云不过五步远的位置。一靠近,立即一阵腥臭扑面而来,闭气也没用,呛得让人不自觉低眼躲避。
一低眼,却就看见斜水云悬挂在腰间的长刀,管行玉的目光不自觉被长刀吸引,忽然肩膀被薛无虑按住,耳畔喷来微微的呼气,像小猫轻轻在耳边挠了一爪子。
“女侠,你记了——这套经文不是让你照猫画虎,每一句都是对你经脉的指代。你万不可与他们一样,听到‘石髓凝云’,就要练踩石上山的功夫;听到‘金声束息’,又说什么大道无形大音希声,全是放屁。”
“它们的意思是:练功时内息要如石中髓液般凝滞厚重,似云气盘旋不散;且以金玉相振之声约束呼吸,使真气不泄,指要与你的外家功夫一同来练。练到第二层,内息要如虚空般包光却不显露,反其道收敛形神,抱守虚影,否则练功至此,必有走火入魔、神思大震之灾祸。”
这串熟悉的经文一经入耳,管行玉立时睁开眼睛,手把住刀柄,立即要抓。薛无虑连退数步,避开她一抓,鸟般纵跃于空中,一手拖了虞恨天的手臂按住他腕间,另一只手一拂斜水云颈后大穴,忽而听闻乌鸦似的一声沙哑大叫,斜水云喷出一大口鲜血,剧痛下四处乱轰,一掌直击陆廷胸口。
陆廷反映甚快,一窜而起,反手击出,高声叫骂:
“斜水云,你这个疯子!”
两人斗到一处。谁也没想到会突然从犄角旮旯钻出来两粒小虾米,斜水云被薛无虑趁机按了下后颈大穴,一时气息冲撞,险些走火入魔。他不由自主跳起,手舞足蹈,拔出刀来,对着陆廷就是一阵乱砍。虞恨天早被薛无虑拉着翻出门,管行玉这才发现角落里那个被绑着的“人质”身量甚高,并不是艾麦萨那样的矮胖形象。
也就在斜水云跳起来拔刀的瞬间,管行玉体内的内息突然如同沸腾潮水,一同汹涌起来。薛无虑的话于心间横冲直撞,让她压根没有时间反应,身体内部经脉下意识跟着调动调息。
陆廷和失了神智的斜水云斗在一起,距离管行玉非常近,可竟然谁也没有发现她就站在这里。管行玉手握刀柄,发现内劲的变动似乎是因为他们所站的位置。斜水云与她站在一条线上,而自此正踩在月光角落,向后直通菱水城角落,成了某种不知名的阵法形式。
管行玉屏息凝神,看了半晌,直到刀身堪堪要扫到脚下时,她才以“移星摘月”躲开,扑到角落,一把将那个还在昏睡的人抓在手里,双手合抱往外一撞,没撞到门,反倒先撞到一人怀中。
薛无虑守在门口,双手托住她腋下,顺脚一踹那个被管行玉拖出来的人质,把他踹出数丈远。两个人朝着栏杆方向急倒,薛无虑抬手撑住,稳住身形,垂下头,在管行玉耳边快速说道:
“记住我刚才告诉你的,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要说。切记,切记!”
随之他的手托到管行玉后腰,平平推出,自己趁着电光石火的瞬间跃下楼去,只朝着角落一翻,转眼没了人影。
管行玉掉头来抓,扑了个空,撑着栏杆四处也没找到人,忍不住怒吼一声:
“薛无虑!”
“谁,哪个不长眼的直呼本少爷名讳?”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从旁侧奔上,边角冒出个一模一样的年轻男子。他面露惶恐,明显是听到打斗声才赶紧跑来,手似乎还提着裤子,双眼迷蒙,尚有些刚睡醒的态势。他系着裤腰带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还没骂到管行玉,就看到角落里瘫倒的黑影,一下惊叫出声。
“哎呀,戴师爷!你,你怎么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