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一片肃穆。
暗红地毯一路向上延伸到最上方气宇轩昂的男人,宦官侍奉左右大气不敢出,台下一片官帽默默站立,等待最上面的发话。
除了萧尚书,顾淮岸、江直也在其中,毕竟朝廷需要新鲜血液。
“江爱卿可有何解决之法?”
站在后面的江直埋下的头抬起,从人群里走出来,“臣认为当下应当最先解决难民的温饱问题,可下令在朝官员家眷在城门口铺设食摊,但这只能解燃眉之急,可从京城各大食商手里买下粮食,不至于动用国库,危机根本,”他停顿小心开口,“此外可与驻守在琴川的夏侯传信,琴川盛产米粟,每年积货都会送往其他县,今年的恐怕正在路上了。”
提到“夏侯”,圣上不怒自威的脸上扯了扯嘴角,侍奉左右的人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又迅速低下脑袋。
“顾爱卿可有异议?”
听闻自己被叫到,他脚下均匀站立到与江直一排处。
江直躬身握着笏板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侧过头余光瞄到身旁,对顾淮岸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没把握。
傍晚好不容易雨势要收住了,这时又大起来,打在石板上弄得人心痒痒的。
“臣对江大人的提议甚是赞同,臣也会去命人阻截洪水。”
圣上原本严肃的脸上现下终于挂上一道浅笑,命台下并排的两人全程督办治水事宜,赈灾一事则交给萧尚书。
顾淮岸母亲刚辞世不久便被宣召入宫,圣上听说了,任谁心里也不好受,安慰了几句也就过去了。
其他大臣见商量了一晚上的解决之策终于落定,以萧尚书为首,不约而同朝着最上方的人道:“身为臣子,定当不遗余力。”
松了口气,江直歪头看向陷入沉思的顾淮岸,眼里带着笑意,“多谢师弟了,你我师出同门,往后也要多加照拂才是。”
刚刚在大殿上顾淮岸既然没有否定他关于夏侯的说法,足以说明一切,他这连日的示好是有用的,这也意味着顾淮岸现在与他站在同一阵营。
“不必谢,师兄的提议算无遗策,实在很难让人辩驳。”冷着脸回应,好在江直早已习惯并不在意。
大殿外三三两两的官员结伴一同走出大殿,萧尚书正和同僚凑在一起掰着手指头细数大米总量,蓦然左肩上搭上一只修长的手。
回过头正疑惑是谁时,只一声“萧大人”他就清楚分辨出是顾淮岸的声音。
“贤婿”两字刚冒出了头又被他活生生吞进了肚子里,“是小顾啊。”
周围同僚有眼色般对视一眼都一溜烟走了,空荡荡的就剩下两个人,一时有些尴尬。
煞有其事般作揖,顾淮岸无时无刻都是把礼仪风骨刻在了脑子里,“萧大人。”
“我先师去世前,”提到“先师”时,他的眼里有些苦涩,“曾经就城外的通河作过一副详细的流域图,您可知收录在何处?”
“这——”
外面的风言风语萧尚书多少也听过些,不过这段时间他与顾淮岸的相处下来,也断然不相信顾淮岸真是外人口中那个弑师的恶魔。
“我还真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这些应当都记录在案,等我回去命人找找,改日送来。”
“多谢大人。”
眼下事解决了,萧尚书不愿同自己曾经的“准女婿”多待怕尴尬,干咳了几声,拼命招手,前面人还未走远,迈着那双年久失修的老腿追赶,三步并作两步,扯着嗓子:“等等我哟。”
意识到有些失礼,还往后边回头,咧着嘴不好意思,大声道:“失陪失陪。”
*
换完干净衣裳,一等就是一晚上。
母亲早早便歇下了,厅里只她一人坐着,荷叶站在她身后光是站着就已经打起了盹儿,若不是灯芯燃尽了好几支得再去换一支,恐怕荷叶早就睡得不知云里雾里了。
“你去歇息吧,这里我一个人便好。”
“哪里有让姑娘一个人,自己去歇息的理呢。”顿时来了精神,荷叶一个激灵颤了颤。
手臂轻轻抬起,荷叶赶忙托住扶姑娘起身,“今晚太迟了,等明日再说也不迟,回屋吧,”转身叫住门外恰巧走过端着热水的老内知,“李伯,命厨子热热饭菜,等父亲回来定是要饿的。”
佝偻着腰的李伯腰弯得更下了,眯着眼睛看厅里说话的人,年纪大了,看人都不大看得清了,一看是萧笙言,急忙将水桶放在地上,朝里面的人走近,“这些我都做了不知道几十年了,是担心老爷才这么晚不歇息吗?放心吧,这些我都晓得的。”
在内知的催促下她才刚一迈出,大门那边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引得她注意,李叔耳朵也不好使,只她和荷叶听见了,荷叶揉了揉眼,精神起来跟着姑娘。
转交处与蹑手蹑脚的萧尚书碰了个正着,双方都被吓了一跳。
萧笙言一直以来对萧尚书都是相当敬佩的,不管是之前萧尚书喝令训斥了萧笙言,还是在她和吴大人的对峙上,他的清正严明她很是赞颂。
而随着相处,萧笙言越发觉得萧尚书小老头般的秉性,只是碍于面子从不愿意说罢了。
“大半夜的怎么不睡?”一口气被憋住,手背在身后,萧父立马转变至正经模样。
“听闻城外洪水,心中忧虑,故而睡不着,再次等候父亲,所以父亲圣上可有说什么?”
见自家女儿如此担心百姓安危,他倒投来些满意的目光,“如今肯定是要忙一阵的,恐明日要劳累你和你母亲两人在城外给那些受难百姓施些白粥,如果有人闹事,切记以自身安危为主。”
在萧父殷切的目光下,她答应了。
但情况远比她想象的更为糟糕。
如今雨是止住了,可城外通河堵塞,已然突破了好几道阻隔,城外的难民还不断涌入城门,如今京城的居住压力也不小。
连着几日没吃食,摊子还未张罗起来,就已经有一群人像饿狼般将目光聚集在此处,只等开张疯狂扑过来争夺。
萧笙言和母亲两人人挤人,头被埋在其中,看不见彼此,扯着嗓子的叫喊声也立马淹没在人群中。
几十双手伸在萧笙言面前摇摆,趁人不备筐里的热乎馒头就被抢了去,一扫而空。
“才这么点儿馒头,打发叫花子呢。”难民中不知谁人随意吐槽了一句,立马就有无数的怨言生了出来。
眼见情况不对,萧笙言只得退出,看着摇摇欲坠的小摊,犯起了难。
此次赈灾的粮食都是各家府邸捐赠出来的,不说几百家,几十家也是有的,怎么会一上午都支撑不住?
她一一问过一起操办的夫人小姐,都只说灾粮已经送到,但至于送至何处都只说不知。
然而现在的怨言不断放大,只揪得她头皮发麻。
幸而在出事之初她早有所防备,那日从书房出来后送给何二的信里提及让他以风晓阁的名义高价从富商手里收买大米。
“何二怎么还没到?”手里最后一个馒头被她递给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她转身附在荷叶耳边,想起之前何二被顾淮岸给绑了的事,不禁有些担忧。
荷叶也正犯难,往那路口尽头一瞟,眼睛顿时亮了。
“来了来了,那不就是何二吗?”
顺着荷叶手指指向的方向一路延伸,萧笙言眼底也跟着亮了三分。
何二光着膀子带领好几车走在前头,小麦肤色的臂膀勾勒出经年累月的肌肉痕迹,粗糙的麻绳捆在他的腰腹勒出红印,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往城门这边来。
车架被安置下来,何二站在萧笙言面前露出一道标志性的傻笑。
她下意识想拍拍何二的肩,可他裸露上半身,这样做会显得太过轻浮,况且何二这般傻笑像个大傻个,让人瞧去还以为是在逗狗,于是收回了手。
“怎么来的这般迟?”
提及此事,何二一拍手叫起难来,“姑娘你算不知道,那日一收到信我即刻出发前去收粮,最初那些富商一听到‘收粮’二次就变了脸,拒我于门外,若不是我说我只是从外地来的商人,且愿意高价收买,恐怕今日只会空手而来,但愿意卖我的还是不多,我只能跑去离京城最近的县收买,要是再晚几日就连那些县里的也不让卖了。”
手撑着下巴,眉头微蹙,她的手指不自觉敲打桌面。
击打声停下,云雾也拨开了一道口。
“这绝不是巧合,定然还有更加位高权重的人参与了此事。”
她仿佛看到了一道黑影,他也许此刻就藏在人群中是最初参与诋毁官家子女的头,或许它藏在千千万万的人里面,任凭谁也找不到。
可这个人会是谁呢?他既然能号令如此多的富商,身份定然不小。
他所图谋的又是什么?他的下一步又会是什么?
又想到一张凌厉的脸来,这个人会是顾淮岸吗?
怨愤逐渐消散,大家都安静下来扒拉碗里的白粥,尽管清汤寡水,亦吃出了香来。
可她手脚冰凉,盯着远处天空与地面的交界。
萧笙言不知道未来会发生如何,也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