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咒对季照安有没有效果不清楚,至少对江熠是有效的,季照安闷头狂背两遍,江熠先撑不住睡了过去。
这超出了季照安的认知,这段时日说是同塌而眠,但江熠有没有睡着他还是清楚的,季照安伸出爪子撩江熠睫毛,江熠的呼吸清浅匀称。
季照安陷入沉思,又不敢有大动作,蜗牛搬家一样把压在江熠身上的腿收了回来。
他其实难受的要命,清心咒这玩意儿他最近天天背,坐怀不乱这词不在他的字典里,只是今日喝了酒就忘了这茬,浑身的燥热让他根本舍不得放开江熠,但越抱着江熠他又越难受,平日里令人静心的沁人冷冽在这时只能起反效果。
痛苦地把自己从榻上拔出来后,季照安揪着江熠的袖摆站在床边发呆。
他为什么要出来?
季照安俯身亲江熠的额头。
……好想躺回去。
好想抱江熠。
难受就难受,又不是不开心,江熠都允许了,只要背清心咒就好了,他又不是不会背,他为什么要爬出来?!
江熠忽然偏过头呼出口气,柔软一触即分,季照安猛然回神,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吻了上去。
“……”
季照安的脑子嗡地炸了,他三两下拉开被褥给江熠盖好,头也不回地逃到了屏风外。
结界挡住了吹向里侧的狂风,城外毒瘴浓厚,远远看去雾蒙蒙一团,窗外并无星光月色可赏,季照安靠着窗棂,硬生生把目光从屏风上扯回来。
他不至于真的醉到不省人事,反应再迟钝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要的就是江熠无底线容忍他,但很显然,再这样下去考验的是他。
经脉中魔气躁动,季照安弓起腰按上心口,浑身细细密密起了一层虚汗。
**滋养戾气,他的**在一扇屏风后,触手可及,百爪挠心。
*
“师叔!”
晨光熹微,辛子矜冲进无名院,又匆忙刹住脚步,举止矜持:“无恙长老。”
长孙邱收起银针,闻声颔首示意,瞥了江熠一眼后带着两个弟子疾步离开。
辛子矜一步三回头地走入厅堂,狐疑道:“师叔,你是不是又瞒了师父什么事?”
江熠失笑:“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长孙邱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辛子矜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否则无恙长老走那么急做什么?师叔肯定有事瞒着师父,我猜跟元神有关。”
江熠看着辛子矜连喝三杯,待她心满意足放下茶杯才道:“是猜的还是看到的?”
“咳——”辛子矜呛的猝不及防,扶着桌沿偏头咳的脑袋嗡嗡响,断续道,“师叔说什么呢?我要是看了,师父不得罚的我十年不能出门。”
江熠不置可否:“清楚就好。”
辛子矜沉默少顷:“师叔。”
“嗯。”
“我不是有意的。”
“知道。”
辛子矜不说话了,垂着眼睫盯脚尖,鹅黄裙摆被捏成一团。
晨光自门扉倾泻而下,院外鸟鸣声稀疏清脆,屋内静谧的落针可闻,少顷,江熠叹了口气。
“下不为例。”他缓声问,“看了多少?”
辛子矜兀地红了眼眶:“十年。”
这个时间超乎江熠的预料,他迟疑一瞬:“看的过去?”
辛子矜心虚地从下往上看他,眼眶还憋着一圈要掉不掉的眼泪:“对不起师叔,我就是……太害怕了,我不是存心要看的,我保证以后肯定不会再看了!如果再看我就……”
这就是默认了,十年的过去,这姑娘怎么也不会漏了破釜之战那几年。
想警告吓唬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江熠叹道:“没有怪你的意思,更不必跟我发什么毒誓,只是你要清楚,这样伤害的不仅是你,还有你师父他们。子矜,你生来不同,我们只希望你能平安健康,宗门便是再不济,也能护你百年无恙,你幼时体弱,是你师父和师兄们寸步不离地守过来的,你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片苦心。”
辛子矜垂下眼帘,嗓音闷闷的:“我知道。”
一块方帕递到她手边,江熠的声音轻而淡,一如既往的从容有力:“那几年不好看,吓到了吧。”
辛子矜眨了下眼,眼泪就直直砸在了手背上,她匆忙扯过帕子胡乱擦起来,边擦边摇头:“没有,我才不会怕那些呢。”
江熠笑了声:“怕是人之常情,那段时日你该让你师父陪着你的。”
同长辈争执翻脸不提,那几年多少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尸山血海的,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不怕是不可能的。江熠忽然有些歉疚,那些画面太过凌乱不堪,后辈何辜,要因为他遭受这番惊吓。
“我真不怕,师叔。”
江熠对上辛子矜抬起来的目光,年轻的凡人姑娘容貌清秀,是精心养出来的白皙漂亮,此刻那张脸上不见少时的狡黠傲娇,显出几分分外固执的坚韧:“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很多事情,那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不怕看到你们杀人,我怕的是再也看不到你们。”
“我怕的是师叔再也醒不来,我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师叔你总不和我们说,师父都不知道,我说的也不都是假话,我就是被师叔你吓到了才去看的,还一口气看了十年,反正我不后悔,我都知道了。”
辛子矜梗着脖子一口气说完了才想起来要心虚,于是飞快地瞥了她师叔最后一眼,攥着裙子小声嘀咕:“反正我不后悔。”
窥探未来于许多人来说是改命的机会,没人稀罕已经发生的事情,从小她看的也都是那些人的未来,幼时好奇心重,她也想知道不同人的未来都是什么样子,但到了她师叔这里,她睁眼看的却是过去。
她天生通灵,没人会比她更清楚,结局无可更改。
辛子矜自认被全天下最好最厉害的师门宠着长大,尽管她只是个不能修炼的凡人,却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畏惧,但在偷偷睁眼的刹那,她忽然明白了爱能生怖。她不怕她百年后化骨作尘,她怕这些该千岁万岁的人先于她离开。
十三岁是一个人好奇心正重的时候,她却不敢看一眼她师叔的结局……
辛子矜呼出一口气,紧了紧手。
她不后悔。
只是**被窥探,她不知道江熠会不会不高兴。
这姑娘又犟又忐忑的样子把江熠看的好笑又无奈,他抓着辛子矜的漏洞逗她:“不是说不是存心要看的?”
“我……”辛子矜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为自己辩解,“我说的是在那之前我没有想过要看,师叔你怎么能没听懂呢!”
江熠笑道:“保证再也不看了?”
辛子矜的气焰顿时又弱了回去:“不看了。”
江熠颔首:“那为什么晚了一日才来认错?”
他以为这姑娘昨日就该来找他了,毕竟辛若莹说了不拦她,谁成想居然还忍了一天。
辛子矜蔫头耷脑:“被师父叫去了。”
江熠:“罚你了?”
辛子矜摇头:“不是,师父问我小师兄的事。”
江熠微怔,辛子矜道:“师父问我小师兄后来还是不是魔,但我没有看师叔的来日,不知道。我来也想问,小师兄为什么没有跟师叔回来?”
江熠道:“会回来的。”
话音落下,辛子矜兀自困惑了一会儿,开始一下一下地用余光瞟他,眉头紧了松松了紧,江熠道:“想说什么?”
辛子矜纠结片刻,小心问道:“师叔还要小师兄吗?”
江熠愣了下,笑问:“这是什么傻问题?”
辛子矜没有答,愣愣地看了他许久,道:“师叔,让小师兄回来吧。”
辛子矜从前以为只要她想,她就可以看懂所有人,但她翻遍了那十年,也只是看出了她师叔每一次改变的节点,但她不懂为什么。
有的感觉很模糊,就像年少时她不懂为什么她会觉得辛若莹比江熠更厉害,她不知道这个厉害究竟厉害在何处,这个总是独独纵着她胡闹的长辈,分明这样强大从容,为什么会不厉害呢?
有风自门外闯进,带着初秋特有的凉爽舒适,江熠垂眸应的温和:“好。”
辛子矜让那风吹了个激灵,无意识蜷了下手指,抓了个空,心里也跟着陡然一空。
江熠揽袖倒茶,袖尾在风中扬起又落下,幅度小的几不可见,辛子矜怔怔地看江熠饮尽了茶,忽然道:“师叔,你想过百年后我会葬在何处吗?”
江熠皱了下眉,眉目染上少许愠色:“问什么呢?”
辛子矜道:“师叔从未想过。”
江熠语气微沉:“子矜。”
辛子矜攥紧了瓷杯。
同样的话她也问过辛若莹,辛若莹说想过,她说会给她葬在春暖花开的地方,然后等她转世,再去收她为徒,养她一世再一世。
没有人不会畅想未来,自己的,身边人的,仇人的,甚至擦肩而过的无关之人,但江熠没有。
辛子矜问:“师父呢?师叔觉得百年后师父是会飞升了,还是依旧是安和宗的宗主?”
“……”
“师兄们呢?他们百年后是飞升还是成为一宗长老?亦或是在闭关突破?”
“……”
“若百年太久,十年呢?十年后我会结亲生子吗?”辛子矜定定看着江熠,问,“百年没有,十年也没有么?师叔一心想要小师兄飞升,那小师兄飞升之后呢?师叔,你所有的设想只停在小师兄飞升之前吗?”
辛子矜问的快且多,而江熠除了略显疑惑外再无其他反应,辛子矜蓦地想起尸山血海中看向竹筐的青年。
血海似火蜿蜒,青年抱起孩童,极尽温柔,像一碰就散的镜花水月,如同今日握不住的晨风。
她不过一介凡人——辛子矜忽然分明了,凡人从生到死不过百年,求不得长生不老要不来容颜永驻,天生地化终归黄土,一生能扎根的不过是惦念二字。
人也好物也罢,惦念让人活着。
而能活着,就是厉害。
她忽然很想问:师叔,你还想飞升吗?
但山顶冷冽的风自高处拂下来,岑寂温缓,是擦肩而过的虚无,辛子矜不敢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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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经年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