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佛王维传 第1章 第一章 空山新雨 有志由颐

夏秋之际，山雷频仍。

蒲州猗氏县，王维年十五。自小听说太原王氏是名门望族，但父亲不过大唐小吏，衣食算是有着落。母亲博陵崔氏，布衣蔬食，青灯古佛。人人称道的崔王联姻，在王维看来虚名而已，但一家和乐倒是实在。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天竺寺的幽竹在后院斜坡上，盘成一团，青黄的枝叶上沾着些许露水。

王维漫步寺里，想起方才的山雷真是让人警醒。

王维默默在心里起了一卦：山雷颐。

颐卦中有所谓：自求口食。

年十五，王维自认为不是纨绔子弟，所谓簪缨世家，是祖宗的衣冠，并未曾披挂到自己身上。但祖上积德，受此福荫，自己从小得以有良好的教育。十五岁了，所谓束发之年，《大学》里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诲，王维并非没有这些志向。只是童蒙的那些书，终究被夫子教成“章句”之学。家里有本神秘的经典，母亲时常在佛前诵持，是《维摩诘所说经》。王维时常摩挲着经书，因为母亲说“王维，字摩诘”，那是自己的名字，竟然端端正正地被写在经书上。但维摩诘所说经，王维似懂非懂，“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大概是他最深的领悟。

王维想到自己时常喝的大悲咒水，也很神秘。但最不神秘的是母亲日夜持念的：心经。

王维听念之间，早已背会。眼前山色空濛，正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是将之设色渲染，定是空灵绝佳的山水画。沉溺于章句之学许久，王维于作画已觉索然无味。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章句之学这敲门砖，抓在手里着实累赘，但是没有它，又无处着力，难以发功。它于仕禄功名，于远志确实有实际的用处。

章句之学常使他“颠倒梦想”，于是他也常玩索《易经》，希望摸索出路，但未经世事，博大精深的易学，他也只能玩索而已。

空山新雨后，王维还是玩味起颐卦。

初九，舍尔灵龟，观我朵颐，凶。

何以自养，而能不舍灵龟呢？王维犹疑。

唐朝开科取士，但行卷这关着实难过。可这总比行贿买官来得好吧。长安究竟是龙潭虎穴，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上九，由颐，厉吉，利涉大川。

若能自养，必也养人。非为稻粱谋，所谓鲜衣怒马长安习气，而我只愿颐养天下。

王维其实已经将行李收拾妥当，准备乙卯今秋离家赴长安。

果不其然，王维几天后就辞别父母，驱车远去。

长安说远不远，王维家道殷实，盘缠足够。他并不急于科考，他早知道“五十少进士，六十老明经”，急也急不来。一路芳草斜阳，多少亭台楼阁，引得他流连驻足。他在茶馆听到许多文人骚客的故事，也曾在酒家墙壁看到许多名家题诗的真迹。没想到大唐人的风流蕴藉，在这村城聚落之间俯拾皆是。王维想到自己在乡间寂寂无名，真是可惜。他虽没有什么龙韬虎略，致君尧舜的实际，但却有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的逸行。盛世中华，定是胸襟开阔的，容得下他这份不一样的济世情怀。

他在街头巷尾，最常听到的是李白的故事。人们说李白重义轻财。嫉恶如仇，曾手刃数人脱身而去。最重要的还是他的诗才。王维长年生活在山西，也曾听闻李白，看过坊间流传的李白诗，对李白的诗才十分敬佩。但在士人口中，李白不过是桀骜不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江湖侠客。出趟远门，在茶馆酒肆间，却听到和自己所钦佩的一样的李白，不禁欣喜若狂，更是引为知己。

王维素来仰慕陶渊明，他觉得李白和陶渊明是一路人，自然跟自己也是一路人。陶渊明爱酒，李白也爱酒，可惜自己嗜茶，真的是杯酒便迷糊。

今夜王维突然记起陶渊明的饮酒诗：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本想明早早起，因为到了骊山地界，他想上山看看秦皇墓。由此浮想联翩，未到墓前，心里先感伤起来了。

陶渊明饮酒诗，其二十曰：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

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

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

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是否醉人当恕呢？！王维想起秦始皇，不免显得狷介起来。他饮酒书空：狂秦。

大唐盛世，虽说风流蕴藉。但世人于狂秦，确实颇多褒扬。秦皇汉武，穷兵黩武。可人人以为大唐盛世应当崇尚霸道。

太宗皇帝，崇德修己，认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爱惜民力，得民心而得天下。武氏则天倒行逆施，真是秦皇再来，虽有所谓“雄才大略”，实则“惨无人道”。那无字碑，有人说是她临终自责。然而世道真能“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吗？

枉死城里，地藏本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想来非为霸道，但愿仁王！

第二天，天明。王维登上骊山，到秦皇墓前凭吊。

苍岭萧瑟，幽宫荒草。独夫在处：有海无人渡，无春雁不回。松风凄切，大夫哀鸣。

王维看着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的“大秦天子”，突然慨叹，自己这一番赴长安科举，难道是为了成为“天子门生”。王维耸肩自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我王维，字摩诘，当号：摩诘居士，是佛子。

是夜，王维慷慨赋诗：

过秦皇墓

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

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

骊山墓一行后，秋风萧索，王维恐隆冬将至，风雪阻路，便加快行程，长安城终于在冬天第一场雪来前到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