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散去,月光清冷撒下,借着微光,萧轻白瞥见姜澹月早已昏死过去。他轻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识海中星辰倒悬,将白色光团中的魂元炼化。
远处树影斑驳,白色的身影撤去隐踪阵法。谢昭衍终于松了剑柄,银白色的神力从剑刃逸散。他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萧轻白,神色复杂叫人看不出他所思所想。
谢昭衍离开了,他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转道叩开了萧轻白的洞府。
萧轻白的洞府设有阵法,就像上次的血灵芝阵术一般。只不过这些精巧绝妙的阵法永远默认有两把钥匙。
谢昭衍如入无人之境,他走到正厅时两只玄虎正四仰八叉躺在毯子中。他们见谢昭衍走近,忙追了过来。谢昭衍刚取出两块兽肉,小家伙便急不可耐的开动了。
谢昭衍坐在台阶上,回忆萧轻白与天道的谈判。
一切都很不对劲。谢昭衍故意设阵只是想知道萧轻白掩藏的秘密。一试之下,却撞破了天道与萧轻白的交易。
它是何时将手伸向萧轻白的,谢昭衍竟全然不知。
在万深林窃取易容术时,是天道的手笔吗?或者更早,在钟听的万妖窟,在自己赶到之前,是天道救了萧轻白。抑或是再早些时候,从萧轻白不再围在自己身边时。
谢昭衍摩梭手指,本以为替萧轻白躲过死劫,使他能够活下去,便足矣。谢昭衍对待萧轻白同所有生灵一样,他机械化的偿还恩情,试图将自己从世俗中剥离出来。
仙君从未忘记自己的职责,从始至终都是公事公办,没有给过萧轻白一丝多余的偏爱。
即便如此,天道还是盯上了萧轻白。
它想铲除异己,想统治十二神祇。萧轻白将是斩杀谢昭衍最好的刀。
六出仙君卸去了名为谢昭衍的伪装,他坐在阶上,心底不知为何生出一丝惧意。
天道最善蛊惑人心,它会开出什么条件,骗取萧轻白为他卖命。萧轻白会不会动摇,会不会踏上不归路。
人性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在成千上万倍的诱惑面前,初心就不值一提了。
谢昭衍不知道,他只能凭借自己对萧怿的了解推断。
玄虎崽打着饱嗝在谢昭衍腿边蹭,他低头看去,想到了萧轻白在暮天狱死死护住小兽的景象,
人都有可能为利益出卖自己的灵魂。但萧轻白不会,他会抱着一腔热血慨然赴死,会在世人的慷慨歌诵中独自长眠。这是他的道。
谢昭衍起身,将洞府恢复原样。神明踏碎虚空,往藏书阁去。
十二楼的灯火亮了一夜,日出东方时,谢昭衍抱着一摞功法从登记处离开,惊呆了刚来上班的小弟子。
长碧主峰没了昨晚的寂寥,广场中正热闹。
姜澹月幽幽转醒,没看到心心念念的陆城,却被身旁鲜血淋漓的萧轻白吓了一跳。
“我不过是气话,才说没人要你。你不至于气血逆行怒火攻心吧!”姜澹月花容失色叫喊萧轻白,“我错了,我都是乱说的。你气死了可不能赖我。”
“萧轻白,你别死啊。”
“来人啊,救命啊,出事了。”
筑基弟子御剑,三刻钟就能逛完全宗,更何况消息。萧轻白和姜澹月被挂在广场一夜,却无人问津。
方千筹作为掌门自然是知道的,但他对谢昭衍一百个放心。甚至谢昭衍已经是十成十的掌门继承人,所以哪怕是为了树立谢昭衍在门内的威信,方千筹也绝不会质疑和干涉谢昭衍的决定。
长碧剑宗本就主张顺势而为,各峰主逍遥自在,就更不会插手小辈们的恩怨。
六堂长老们事务繁多,平日就忙的脚不沾地,分身乏术的他们更不可能来管闲事。
一来二去,上位者视而不见,谢昭衍的话倒成了金科玉律。根本没人来救两个掐架的小崽子。
姜澹月见萧轻白衣袍上血迹斑斑更是骇极。她是想整治萧轻白一番,但并不想他死。
她双手结印,火球术一个劲儿的朝结界轰,引得早起练功的弟子纷纷围聚过来。
“快,赶紧叫人,看看萧轻白怎么了!”姜澹月指着一动不动的萧轻白,顾不得噼啪乱溅的火星点燃了自己金贵的裙摆。
两弟子听他言语忙近前查看。众人一齐呼喊,萧轻白依旧没醒。法术砸在结界上,竞是没一人能破得了谢昭衍布下的三层咒。
那弟子见情势不对,急忙慌里慌张掏出传令玉佩喊谢昭衍。
一柄剑破空而来,白青色箭袖衣袍修士御风而立。渡劫后期威压尽显,他手指在空中轻轻虚点,坚如磐石的阵法便寸寸龟裂。
银白色光华落在地上,像洒落的星子渐渐消失。
萧轻白被吊在空中,人没有反应,衣角上还沾着昨晚的霜露。
乔禹翻了个白眼,将萧轻白从束缚中放下,他在心中将方千筹这家伙从头骂到尾。
自从师父离去,他的师兄便一直奉行绝对的公平。虽然偶尔会护犊子,但是他对待弟子、对待徒弟、甚至对待各峰宗主都是一样的标准。看似博爱众生,倒不若说是冷漠彻底。
方千筹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随心所欲,背地里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机器。他行事只依据律法,绝不偏私。法不容情,何尝不是另一种颠倒黑白。
在乔禹看来,方千筹坐在掌门高位上,恨不得将心剖出来,时时称量心脏泵出的情感是否一致。
乔禹和方千筹一同长大,他见过方千筹肆意爱恨的年纪,也知晓他行为巨变的原因。多年前他与方千筹就因此大吵,方千筹拒不接受,乔禹也十分倔强。
劝解难行,乔禹宁愿不看不听,于是在后山闭关了近百年。
百年转眼过,乔禹突然想通了,他的人生还能有几个百年,与其放任怨怼,不如强扭着那人一同改变。
方千筹的不作为,致使执法堂一手遮天。萧轻白一声不吭便被执法堂抓进暮天狱,仅仅因为一段莫须有的回忆,就差点冤杀了性命。
乔禹以为方千筹肯拉下脸面请自己出山,是因为在弟子送命的荒谬中方大宗主终于认清自己所谓博爱,实则疏于管理,上行下效,导致大权旁落,法度混乱的错误。
谁知方千筹只不过是请出另一把能够维持监督律法的剑,自己依旧隐身幕后,扮演雨露均沾的掌门。
乔禹往孟章殿撇了一眼,他摇摇头手里提着不省人事的萧轻白踩碎虚空,往青囊峰去。
青囊峰的药殿中寂静无声,弟子们围了一圈,都屏息凝气等着结果。
柳风曲皱着眉,她第三遍搭脉,还是得到了一样的答案。
萧轻白灵台清明,丹田畅通,经络舒展,比一般修士还要康健上三分。可偏偏他意识混沌,没有知觉。
“倒是奇怪。他分明无伤,可就是醒不来。”柳风曲皱着眉咂摸病情,同乔禹解释。
萧轻白仿佛睡着般,灵气却自他周身盘旋飞入。人在昏迷中依旧能自如吸纳调度灵气,比起昏迷倒更像是入定。
“师叔,他无事。他只是恰巧遇到了传承机缘。”
谢昭衍从众人身后走出,萧轻白昏迷不过是因为在消化天道的魂元碎片。谢昭衍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绘声绘色胡诌了一个萧轻白巧遇神修大能的故事。
“他昨日同我传音,自己巧遇大能。如今应当正封闭五感,在识海修习传承,才会陷入昏迷。”
谢昭衍的信用度极高,萧轻白又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众人不疑有他,都相信了大师兄的话。
柳风曲和乔禹对视,他们又检查了一番,都确认萧轻白只有意识沉睡。于是也认同了谢昭衍的说法。
细细解释一番后,谢昭衍扶着萧轻白离开,门口碰到了焦急等待的姜澹月。
“他没死吧。”
姜澹月的裙摆烧成了焦灰色,像战火中绽放的焦骨牡丹。她的语气尽量表现的轻松,却还是没挡住眼中的紧张与担忧。
谢昭衍轻笑,长碧剑宗家传技艺莫非就是所有人都不会演戏。他举起萧轻白的手在空中晃了三晃,安慰她道:“放心吧,死不了,只是遇到了些机缘。”
姜澹月的泪都快流下来了,瞬间被谢昭衍出乎意料的举动逗笑。悬着的心也重新落进胸腔。
谢昭衍朝姜澹月点头,扶着萧轻白回他的小灵山洞府。
谢昭衍轻车熟路的走过迷阵,他刚搀着人进门,两只玄虎就凑着围了上来。两个团子本来兴致冲冲,瞅见萧轻白的样子,通人性般就安静下来。
它们乖巧的蹲在塌边,看谢昭衍轻车熟路的将萧轻白沾满血污的衣袍换下。
谢昭衍安置好准备离开,两个团子齐齐歪着头瞅他。谢昭衍走出洞府,叹息一声还是拐了回来。他蹲在地上,朝小虎招手。玄虎崽看他伸手,试探伸脚,跌跌撞撞跑进了他怀里。
萧轻白昏迷,不知多久才能醒来。自青阳回宗后,谢昭衍总避免与萧轻白的接触,防止滋生某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可是接二连三的事情,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两人越捆越紧。
谢昭衍不再犹豫,为了防止小虎饿死,还是将它们带走了。
孟章殿吵了三天三夜,最后以乔禹甩袖离开而告终。
谢昭衍每天带着程九畹、陈和月和云朝在校场修习,不时也去万深林实战演练。一年间,几位都进步飞快。
程九畹将体内妖力炼化,但为防暴露,只按照谢昭衍的叮嘱停在了练气九阶。云朝倒是稳扎稳打,她不急于突破,停在练气圆满巩固基础。陈和月毫无基础且入道最晚,不过他天赋不错,人也刻苦,一年修习成功到了练气四阶。
昏迷的萧轻白在识海与天道魂元搏斗了一年,他的修为毫无精益但是神识和精神力突飞猛进,已经跨越金丹进入元婴。
混沌散去,萧轻白从识海退出。神识散开,他的知觉覆盖了大半长碧剑宗。
演武场上弟子们正练习剑招,执事堂中程九畹在排队领任务,神骏峰上姜澹月挽起衣袖仔细的帮白鹤梳毛,藏书阁里陈和月追着谢昭衍推演阵法。孟章的后殿窗扇紧闭,能模糊听到方千筹的声音。只是萧轻白的神识刚靠近就被乔禹无情拍走了。
“醒了就出关,别用神识在宗门乱晃。”乔禹的声音传过,将萧轻白从修炼中拍醒。
神识收束,萧轻白从榻上坐起。他刚起身,两只小虎便扑了过来。一年不见,巴掌大的小虎足有西瓜大小了。
萧轻白摸着光滑的皮毛,感叹道:“你们过的倒是不错。不知道,狠心的大师兄,有没有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