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步换景,已是秋去春来。程府地园林假山后,小狐狸灵巧地跃上墙头,躲在树后偷偷往下瞧。
“哥哥,我们没有家了。我想娘亲,我想爹爹。”藕粉团般的女童牵着少年的衣角。少年清瘦,眼睛通红,泪痕风干在他脸上,腰背却挺得笔直。
萧轻白从狐狸的视角观察,依稀辨认出少年杨靖的模样。十四岁的少年正冷静的同程老爷交谈,全然不似一个刚从满族人尸骸中逃出来的孩子。
杨靖随程老爷离开了,独留杨意等在空空的院中。她拘谨的环顾四周,连丝啜泣声都不敢漏出。
小狐狸跟在程音身后,穿过连廊朝女孩跑来。
程音手中还揽着刚剪下的花枝,她轻轻拭去杨意面庞上成线的珍珠。程音将杨意抱在怀中,轻声安慰道:“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程音的声音轻巧如天上云,落上去却是温暖的棉花。
少女的话直让杨意的心有了着落,连萧轻白也为之动容。她将白兰塞到杨意的手中,自此兰花的馨香贯穿了杨意的少女时代。
狐狸是这场戏的局外人,他陪着姑娘们嬉戏,看着杨靖寒窗苦读,见证程府日益兴盛。
十年,温柔胆大的程音,从没叫杨意尝到过寄人篱下的苦楚。两人在屋檐下同学琴棋书画,在长亭中投壶练舞。
程音并不如表面乖巧,也常带着杨意招猫逗狗,和小狐狸在一众宠物间欺男霸女。
杨意和程音偶尔在院中嬉戏打闹,杨靖便在东阁中读书,不时看着她们笑。
“程音这般潇洒温柔且善良的女孩,没人会不动心。”钟听感慨着,萧轻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杨靖替杨意擦净额头的汗,在将糕点递给程音时羞红了脸,程音也娇俏的别过头去。
青梅竹马,郎情妾意。
渐渐的两人同坐对诗,聊天地浩大山河辽阔,甚至血海深仇。
十年很快就结束了,杨靖离开的前夜,狐狸照旧懒洋洋趴在在湖心亭顶上晒月亮。
“程音,我要走了。”杨靖拉着少女的手,“十年前我家满门被屠,仇人位高权重,我本以为此生都没有机会为家族平反。可上天垂怜,叫我能再赌一次。”
“宋先生细心教导你,他桃李遍天下。有他为你牵线铺路,你高中后的路也能好走些。”程音安抚的拍拍他的手,“杨靖,别辜负你的才华与初心。将家族的怨屈,连着宋先生的那一份,将那权贵拉下马来。”
杨靖惊慌的将食指贴在少女唇上,缓声道:“音音,相信我。”
钟听就在角落,他看少年少女相拥对月赌誓。他也曾是他们的见证人。
“杨家也曾是官宦人家,一心为民却落得个满门抄斩。”
钟听向萧轻白解说着:“天公作美,杨意来青阳后,遇到了同被权贵打压的大儒宋先生。师徒智趣相投,宋先生倾囊相授,杨靖无牵无挂。考取功名就是为报仇雪恨,为了所有被权贵欺压的人。”
幻境再变,是杨靖金榜题名,状元返乡那一日。
“终究是天意弄人,权势与情爱,杨靖只能选一个。”钟听说着叹了口气,“其实他没有那么忘恩负义。”
锣鼓喧天的仪仗护送新贵归乡,众人口中精彩绝艳的状元郎杨靖,正跪在厅中同程府众人谢罪。
“杨靖自知受程家庇护多年,绝不会忘恩负义。”他朝程父叩首,伏在地面不卑不亢的说道:“圣上有意扶持寒门,我不能放弃联姻,还请叔父见谅。”
程父的胡子简直要翘到了天上,他明白关系厉害,但还是砸了手中的茶盏。
幻境中的萧轻白忘了自己是幻影,也不禁侧身往旁边躲开飞出的茶杯碎片。
“你父亲当年为何落得满门抄斩呐?”程父语重心长地劝慰,“他自知无法全身而退,才修书于我。如今地朝廷已是倾颓之相,乱世将至,保全身家性命已是不易。”
杨父与程父曾同期进士,莫逆之交。朝廷党争严重,外戚当道。程父因不忍受辱,辞官回乡。杨父则更为执拗,他身为言官,一心要清君侧,为民生开太平,最后被权贵诬陷贪墨,落得个尸骨无存。
程父看不到朝廷的未来,新帝年幼,权贵盘根错节。被驻空的大树早已摇摇欲坠,也只有杨靖这般的年轻人才肯赌上性命。
新帝虽有意广开科举,扶持寒门子弟。可是倾颓乱象,绝非一两个人就能轻易撼动的。革新变法,革的是人命,辩的是人心。
杨靖改名换籍,状元及第后被新帝选中。为假意安抚权贵,帝王让他同意旧贵族的拉拢联姻。杨靖选择义无反顾的站在帝王身侧,成为他肃清朝廷的第一把刀。
萧轻白的心在狂跳,乱世之中大厦倾颓,深思熟虑的老臣和一腔热血的青年。
前世萧轻白和谢昭衍也如杨靖一样。两人站在少年帝王身侧,做他最锋利的刀。只可惜胜利的果实只能由一人独享。
班师回朝时,他被谢昭衍推下悬崖,没见到盛世昌平,没回到长安故乡。
谢昭衍当真是用完就扔,不留一丝真情。
萧轻白在心中嗤笑,钟听在看故事,而他从故事里看见了自己。
钟听没注意到萧轻白的走神,继续讲述道:“杨靖若想复仇,联姻是他最好的选择。”
做帝王的纯臣,扳倒仇家,忠君爱国,为民做事。这条路是杨靖选择读书入仕就决定好的,他不会因为儿女私情放弃。程音更不可能为了所谓的爱情为人做妾。
程父知道杨靖有报复,自以为他做一方小吏,护一地平安便好。没想到他居然才高至此,又怀有雄心壮志。
“父亲,仇人在前,如何不报,杨家一百二十多条人名如何安息!”程音的兄长也伏跪在地。他知道杨靖为此付出了多少,父亲躲在青阳多年,早已没了登高凌云的想法。但他绝不愿杨靖也如此。
堂上一时静默,唯有小狐狸摆着尾巴。
“父亲,杨靖的路他自己会选。”
程音身着月白色绣墨兰的广袖方领襦裙,小巧的随云髻点缀了精致的玉簪和绒花。
这身衣裙萧轻白格外眼熟,与他初到青阳被“程音”变换的衣衫一致。
府上众人皆知杨靖与程音的婚约,如今他要另娶他人,最对不起的便是程音。
程音施施然跪在堂前,同父兄陈词:“我读书多年,程家也自诩书香门第。国仇家恨和儿女情长我明白如何抉择。”
“大家聚在此处争执,实际都已心知肚明不是吗?”程音一把将杨靖从地上拉起,“天下好儿郎众多,不只他杨靖一个。能为国舍生取义的,为杨家平冤,却需要他杨靖。”
“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就是这样,宁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她表面不在意,实际心中很难过。”钟听望着程音叹气,“她是个倔强的人,绝不愿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程音大可以同杨靖离开。杨靖的目的是扳倒权贵,联姻的发妻也不过是棋子,杨靖依旧只会爱她一人。
可程音没有也不会,她明白杨靖的心意,清楚程家避世多年的艰辛。她记得年少时颠沛流离在刀尖上过活的感觉。程父经营多年才保下家族性命,不能因为她的私欲,重新成为板上鱼肉。
“还请状元郎高抬贵手。”程音盯着杨靖的眼睛,少女端庄持重跪伏在地行了大礼。她跪在厅中脊背挺的笔直,推开众人要搀扶的手。
“还请杨公子,当众撇清与程府的关系,放程府一条生路。”程音向杨靖叩首,直到对方应许才起身。
“是程音做局,才有了府外忘恩负义的戏码。”萧轻白恍然大悟。
程音用自己和杨靖的名声做筹码,用白眼狼做噱头,将程府与杨靖撇得干干净净。
杨靖当众同程府闹掰,不论日后变革成败,杨家生死,绝不会祸及程府上下。
“权贵不会重用清正廉洁的文人,相反刚刚得势便与恩人反目成仇的酒囊饭袋,才能让权贵放松警惕。程姑娘好谋划。”萧轻白颇为赞赏,眼前的程音与传闻里得程音分明是两个人。
“她表面不在乎,却大醉了三天三夜。”钟听点点头,他的声音有些不稳,六十年他都不敢去重看当年记忆,现在也不过是看着程音故作坚强。
“杨意不知?”萧轻白环视四周没看到杨意的身影,“所以唯独杨意不知其中缘由。”
钟听点点头,“杨意年纪最小,大家都将她当作孩子呵护。本来也没人告知程音,是她自己撞破,闯了进来。”
萧轻白一瞬间就想通了,暮年病故的杨意扶灵归乡,青阳祸事从此而起。
少女天真无邪,不知官场上腌臜龃龉。没人向她提起这些弯弯绕绕,最亲的兄长和姐姐却成了杨意一生执念。
再后来杨家兄妹离开了。程府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只是这份安宁令人心里空的害怕。有人说见过光的人,无法忍受黑暗。少女坐在窗前,空酒坛七零八落地摆了满屋。人人都知道,人人都无法劝。
钟听看不过眼,狐狸幻作人形,将少女手中的酒瓶夺走。
“喂,还给我。”少女醉醺醺的,看到狐狸化作少年只当是自己醉的疯了。
“程音,没了杨靖,你是活不下去了吗!”钟听将酒瓶砸碎,将少女从地上提起。
程音挣扎着将少年推开,扯着他的耳朵,喊道:“你不过是只小狐狸,如何能懂人的感情。”
钟听任由程音撕扯胡闹,背地里默默将所有酒都扔到了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