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每天都在逼我修炼 第114章 天玉（十八）

灯火幽微，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摇曳明灭的火光中，怨魂们的面庞起浮无定。无论水下如何暗流涌动，潭面都是一派平静无波。

见符祈月皱眉，殷子初说：“这些已经是削减过的数量了。”

他告诉了符祈月自己于幻境中的所见：“王晓依吸纳了潭中大部分的怨魂和怨气，这些怨气反过来吞噬了她，并生出了灵智。她吞噬消化了所有枉死孩童的魂魄，拥有他们的记忆和一切，包括王晓依。尽管她可能依旧认为自己是王晓依，但实际上她只是以王晓依为契机诞生的怨气之灵。”

所以它不会放过王佑夫妇，因为于它来说，他们是仅次于卫家的仇人。它屠杀村中那些人家，因为他们皆是仇人。

到了这一步，一切都明了了。

符祈月已经寻到了阵眼所在，带着殷子初往高塔顶层走。

昏暗的空间中，两人的脚步声急促。

符祈月掐诀念咒，塔顶的小门上怨气缠绕，阵眼就藏在其中。法诀没入小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门内一片张牙舞爪的黑。二人接连步入其中，在黑影攻上来之前，殷子初拔剑出鞘，雪亮的剑锋斩开厚重的黑幕。

像是清水冲洗墨汁，包裹两人的黑暗渐淡渐远，周围环境骤变，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冲入鼻腔。

不远处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轻啧，随即卷起一阵热浪，所有让人不适的气味都被焚烧殆尽。离火结界覆住了整个院子，只进不出。丹朱红衣猎猎，遥遥看向房内的“王晓依”。

此时再细看，她全身漆黑面孔模糊，除了被烧死的因素在内，恐怕还是因为她本身就是那些孩子惨死的怨气。无名无姓，无身无脸，唯有日益强烈的憎恨和杀念。

“王晓依”冲他们露了个笑，烧焦变形的五官做不出正常的表情，只剩下纯粹的吓人用途。她前踢脚边的人头，跟着咕噜咕噜滚动的人头向前走。

人头卡在了门槛处，死不瞑目的脸正对着殷子初几人，那是王佑。

“王晓依”再次一脚踢上王佑的头，像踢玩具一样将它踢到院子里。她的视线随头颅一起上移下落，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黑屑从她脸上簌簌落下。

殷子初抬手，剑尖直指向她，丹朱也前跨一步，手腕一翻，离火自他身侧游出，张口咬向停在门槛边的人。

“王晓依”心中漠然，身形暴涨顶破了房顶，面对逼至近前的离火，她以拳相抵。

离火与黑雾相互撕咬，不相上下。殷子初一剑斩出，剑鸣嗡然响彻天地，剑光破开胶着的二者，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向“王晓依”庞大的身躯！

“王晓依”勉力抵抗，成顷的黑雾倾泄而出，消减了剑势，却还是被击飞出去，轰然砸向结界！

结界上的离火顺势绞上她的四肢，剧烈燃烧起来。

“唔啊！”一时间，似有千万孩童一同哀嚎哭喊。哭声贯入人耳，撼动天地，震得人灵台不稳，识海翻浪！

连殷子初和丹朱都受不住，何况符祈月和卫风遥，眼见他们耳口已经出血，二人无法，只能立刻回护。

“王晓依”身上的离火已经熄了，可那惨叫和哭声依然未停，甚至愈来愈烈。

黑云滚滚而来，聚在王府上空，沉沉欲坠。构成“王晓依”身体的怨气已经散开，无数人脸出现在黑雾当中。他们的五官轮廓已然模糊，却还在拼命张嘴惨叫，好似仍在烈火之中挣扎。

他们皆死于丹火融炼，最恨火，也最怕火。丹朱的离火勾起了他们死时烈火灼烧的痛苦记忆，于是他们一同哭喊起来，发泄心中所有的怨憎。

狂风骤起，将哭声拉长变调，仿佛天地与他们同悲同哭。黑云拂地，瓦片雨点般落下，噼里啪啦碎了满地。

殷子初忍不住按了下耳朵，这不绝于耳的哀哭好似有人在拿针戳他的耳膜。就这样他已经可以想见符祈月的感受了，大概就相当于拿剑在刺吧。

“师兄，帮我。”符祈月抹去唇角血迹，抱琴对殷子初哑声说。

殷子初将不知剑插入身前地面上，退至符祈月身后，一手按在他后心处，护住他的心脉，注入灵力。

符祈月垂眸拨弦，琴音如淙淙流水，润物细无声地流过整个院落，暂时浇灭了燎原的恨火。

随着哭声渐消，逸散的黑雾慢慢回拢，“王晓依”的身形再度凝聚。许是因为先前的事，她的样子再度变化，全身上下都集满了诡异的浮凸，细看之下能看出一张张融在一起的人脸。和之前黑雾中的景象一模一样。

天空中黑云未散，院中活像遭了悍匪打劫，砖瓦桌椅，大小家具器皿胡乱散在院中各处，屋顶被开了半个天窗，拆得比上次还彻底。

“王晓依”爬起来，看见自己自己的手臂后维持着一个诡异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殷子初不给她反应过来的时间，脚尖一掠，顺手拔出不知剑攻上，带起一劲风，沿途的残砖碎瓦皆被扫到一边。

“王晓依”抬眸，剑锋近在眼前，灵力嗡然，直取她的咽喉！

然而不知没有刺中“王晓依”，它被一只如玉石雕琢的手截住了。

殷子初看向来者，沉声说：“雪宁姑娘，事到如今，你还要包庇她吗？”

雪宁不语，她单手握着不知剑，血珠沿着剑刃滚落。她转头看向后面，“王晓依”已经退到了离火结界边上，警惕地看着这边。

雪宁松开了不知剑，转过身说：“这事我会解决。”

殷子初握紧剑，后撤一步，说：“我信姑娘。”

“阿愿。”雪宁说，“你是阿愿吧。”

“不是阿愿，是阿怨哦，怨恨的怨。”阿怨抬起脸，五官动了动，露出了个不知是哭是笑的神情，“从始至终，回来的都只有阿怨。王晓依、阿苑、王升泰、王灵娇、王招娣、王盼娣……他们都没有回来，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回来的只有阿怨，他们的怨恨。村里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怎么，姐姐很失望吗？”阿怨偏头说，“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孩子，而是天生的刽子手。”

雪宁向阿怨走近两步，说：“我是去年五月末捡你回来的，村里开始死人却是却上个月，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开始动手。”

见雪宁走近，阿怨随之后退，在后背要触到结界时才停下，灼浪扑打在后背上，她说：“因为我好痛啊，实在痛得受不住了。我好不容易才从卫家回来，我以为自己爬出了地狱，从噩梦里醒来了。可回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从未逃开，那些火烧进了我的骨头里，没有一刻放过我。只有他们的血可以浇灭那些火，只有这样我才能好受一些。”

阿怨原本也不想杀人的，她诞生时还以为自己是王晓依，她本来只是想回家的。可是她从来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怨气成灵的那一刻，她就注定要一生为仇恨所驱。而构成她的那些孩子们也将和阿怨一起万劫不复。

雪宁再度走近，阿怨却已经退无可退，只好色厉内荏地斥道：“别过来！”

“阿怨，你信我吗？”雪宁脚步微顿，认真地看着阿怨，说，“我不会害你的，阿怨。我带你回去那天就说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们的。”

阿怨定定地看着雪宁，半晌后，终是收回了马上就要抵到结界的脚，安静地看着雪宁朝自己走过来。

满地废墟之中，还可见滚在其中的断肢残骸。雪宁目不斜视，踩过满地血污，走到阿怨身前。

“姐姐？”阿怨睁着一双慎人的鬼目，不解地看向雪宁。

雪宁蹲下来，直接拥住了阿怨，双手毫不犹豫地探入阿怨后心。

“！”阿怨睁大了眼睛，憎恶地大喊道，“你骗我！”

“我不会骗你的。”雪宁不顾阿怨的挣扎，死死将她按在怀中，低声在她耳边说，“别怕，马上就好，马上就不会痛了。”

浓稠的怨气被雪宁的灵气引出，沿着她的手臂上爬，留下黑色的网状纹路，宛如玉器上的裂纹。

殷子初微微瞠目，在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雪宁的真身，那竟是一块纯澈无瑕的白玉。而她现在正用自己的身体疯狂吸纳阿怨体内的怨气，原来干净的白玉之身迅速变得污浊，如坠深潭。

此时，阿怨也觉出了不对，身体表面的浮凸和烧焦的痕迹一点点消褪，游走四肢百骸的火焰也被抽离，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但她的挣扎却前所未有的激烈起来。

“姐姐，你要做什么？！”

雪宁眉头紧拧，答非所问地叹了声：“原来被火烧这么痛的吗。”

阿怨身形僵住，她扶住雪宁的肩，喃喃地念着：“姐姐？”

“阿怨，你说自己仍在噩梦之中，”雪宁说，“而我曾经答应过你，会在你做噩梦的时候叫醒你。姐姐是个信守承诺的大人，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所以不要怕，马上你就能醒了。”

“马上就好。”

雪宁抽出一只手，将阿怨的头按到自己肩上，此时黑纹已经爬到了她的脸上，她不想让阿怨看见。

黑云终于散开，天光落下，照到了二人身上。随着一声鬼啸响起，被阿怨吞噬的孩童魂魄自她后心伤口处飞涌而出。

他们的脸孔不再模糊，也不再扭曲，终是恢复了生前天真无邪的样子。他们回头冲雪宁真诚地道了一声谢，随后一转身就消散在了温暖的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