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引用《天下足球》里的一段话,作为今日节目的开场白:她是宠儿,也是弃儿。她被追逐,也被放逐。她在失重后迎回尊重,她在尊重中迎来更多的尊重,她在离开时已经没有离开。
“LCT CN联赛的传奇AD,钻石童话的最后闪光,七年时间,穷追一梦,但并不是所有坚持都能熬过黑暗,迎来曙光。
“她就是DMD战队的AD选手,陈曦。”
大屁股的老旧电视机画面已经模糊了,但声音还能听得很清楚。
元昭坐在木头椅子上,手里握着遥控器,想换台,又迟迟没能按下按钮。
镜头调转,遥远而明亮的舞台上,痛失冠军的陈曦停住脚步,回过头,眼眶通红,含着泪看向奖杯的方向,目光停留几秒后,终于默默转身,用手擦拭着湿润的双眼,一脸茫然。
而彼时的元昭就站在舞台正中央,仿佛众星捧月般,在海浪般的欢呼声里捧起了属于她的全球总冠军奖杯。
她垂下眼。
主持人平铺直叙地讲起陈曦的职业生涯。说她出道于第三赛季,那时LCT CN联赛尚未正式成立,DIAMOND只是个从城市争霸赛中杀出重围的民间队。谁也没有料到,这颗钻石的光芒如此耀眼。她们力克强敌,突出重围,将观众所熟知的队伍一一斩于马下,终于走到了决赛舞台上。
站在她们对面的,是拿下了S1和S2两座冠军奖杯,正在冲击三连冠伟业的IM战队。
结局人尽皆知,DMD0:3不敌IM,毫无还手之力,被质疑是抽签亚军,论实力根本比不过下半区的四支队伍。
那时联盟还没有未成年禁令,十六岁的陈曦如此青涩,厚重的刘海几乎盖住了眼睛,衬得没消下婴儿肥的脸稚嫩又乖巧。比赛结束得太快了,镜头的最后,她丢下鼠标,茫然地看着舞台中央的冠军奖杯,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已经被淘汰了。
那时的她一定想不到,出道时的亚军会成为此后七年再难触及的天花板。
S4倒在八强,她哭得浑身发抖,被队内最年长的中单选手搂在怀里安慰;S5倒在四强,她双手抱头,不肯把脸露在镜头之内;S6倒在八强,她安慰着第一次参加世界赛的小辅助,露出无奈的微笑;S7倒在16强,她在赛后采访时面无表情地说:我对自己感到非常失望。
S8,她的伤病已经很严重了,椎间盘突出,不能久坐,频繁耳鸣,腱鞘炎,肌肉劳损……生活的每一刻都在重创着她,让她狠心地砍下了身上每一条有趣的枝杈,把自己硬生生挤进设定好的机器里,只为夺冠一件事运转着。
可战队已经不再信任她了。她被新人轮换,被教练当众甩脸色训斥、被按在替补席守饮水机,被俱乐部忽视和牺牲……
几年前ROG、TR等夺冠热门队伍都曾向她递来橄榄枝,可她坚守着自己的城,不肯离去。然而电子竞技的世界如此残酷,战队首先考虑的永远是成绩,而不是情分。
S8的世界赛舞台上没有陈曦的身影,她坐在替补席,落寞地望着舞台中央的冠军奖杯。
S9也是一样。
舆论提起这位曾经的传奇AD,总是调笑着说,陈曦不是退役了,只是没人要。
谁都没有想到,这位“被退役”一年多的AD选手还能在S10活出第二世,带领DMD力克强敌TR,夺得联赛冠军,拿下FMVP,以一号种子的身份征战世界赛。
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DMD会在决赛中再次遭遇TR,并以1:3的比分结束本次世界赛之旅。
元昭侧过脸,不再看银幕上的画面。她知道的故事远比百度百科更多更丰富。
但不得不说,这纪录片的画外音有点像陈曦,挺适合催眠的。
睡意如潮水般涌起,缓缓包裹了她的神经末梢。遥远的梦乡取代了闭塞的空间,在一个昏沉沉的午后,十七岁的元昭推着行李箱踏进了位于上海市静安区的DMD战队基地。
她盯着门口的地砖,脑子里反反复复斟酌着该说些什么才能给人留下彬彬有礼的初印象,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正要往里走,迎面撞见攥着钱包出门的陈曦。
——啊,chx。
——她长得比照片里还好看。
——之前想好要说什么来着,不不不,那是说给经理听的。
——总该主动打声招呼吧?可是招呼到底要怎么打啊?!
争先恐后的念头从脑海里一条条飘过,元昭越是紧张,就越是说不出话,嘴唇紧抿着,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
陈曦似乎也因为突遭社交场合而微微一愣,随后向她点了下头,“你好,是今天来基地试训的选手吧?经理很快会过来接你的。”
在好大一段社交距离之外,她踢踏着拖鞋,快步走出了大门。
是比疏离还要疏离的点头之交。
元昭咽下想了一半的开场白,望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
那好像就是一切的开始。
不,还要更早一点。
那时候她还不叫元昭,叫陈甜甜。
……
陈甜甜的十六岁生日过得鲜血淋漓,当然了,在此之前,她也并不轻松。
父亲热衷于赌博和酗酒,输了钱就喝得烂醉回家。他醉酒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有时会突然从厨房里拎把菜刀出来,说要和她玩你逃我追的游戏。她吓得尖叫,跑到房间里把门反锁,父亲就拿着菜刀哐哐凿门。木质的房门被凿出大洞,他的脸就贴在洞口,一对血红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她。
——也许那根本不是游戏。
母亲是个出色的美人,年轻时当过模特。她很爱打麻将,常常夜不归宿,偶尔在白天露面时,总是画着浓妆,身边带着不重样的叔叔。那些叔叔无一例外对陈甜甜很客气,有的甚至会主动给她买零食,买玩具。这些东西一旦被父亲发现,就会招来耳光和怒骂。
他会抓着陈甜甜的脚踝,把她拎起来往墙上砸。
他会骂母亲是个臭表子,她是臭表子生出来的小表子。他给了她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往后**生意一定很红火。
陈甜甜小时候听不懂,被骂得发懵,但竟然没有哭。
她上小学时是班上知名的哭包,喜欢莫名其妙流眼泪。最开始老师还会过问几句,哭得多了,也就懒得再搭理了。
没有同学愿意和哭包玩,她成了透明人,垃圾桶,钢筋水泥丛林里的孤儿。坐在窗边,站在天台,走在桥上,陈甜甜会忍不住地想:如果我跳下去,会怎么样?
初中是寄宿学校,情况有了很大改善,起码除了寒暑假外,她终于不用回到那个阴森恐怖的家。家里永远黑漆漆的,没有饭菜,没有人——也许有人会更恐怖。妈妈打麻将赢了钱,有时会往桌上丢个十块、五块,有时会给她带点饭菜,然后再出去赌。
陈甜甜就是这么长大的。
初二那年,姥爷因工伤去世,企业赔了九十八万工亡补助金,都在姥姥手里。妈妈拿她套钱,说不要她住学校里了,要辞职带她,一个月找姥姥要五千块生活费,钱一到手就去赌,还要她配合着说谎。
明明不在,却要说在,问能不能接电话,就说在上厕所、在洗澡。如果不这样说,家里就要吵翻天,所以这是善意的谎言。
陈甜甜对家里的一切都感到无比恶心。爸爸在外面开公司,认识了很多不三不四的人,据说赚了不少钱,她却总觉得这钱一定不干净。妈妈三十多岁,还趴在姥姥姥爷身上吸血,除了打麻将就是打牌,跟她的狐朋狗友寻欢作乐……
她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家,因此读书格外努力,后来成功考上了省重点的实验班,也重新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寄宿生活。
高一寒假,正月初八,父亲喝得烂醉回家,吹嘘他去年赚了四五百万,都借给了好兄弟们。陈甜甜冷冷地看着这只臭虫,不记得具体说了什么,总之嘲讽了几句。父亲怒了,把酒瓶摔在地板砖上,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臭表子,以后出来卖,他肯定带兄弟们光顾。
话音未落,一把长柄伞抡到了他头上,砸得他整个人一懵。他似乎从来没想过,那个由着他辱骂暴揍的孩子会有还手的一天。
尽管喝醉了酒,反应有些迟钝,但父亲的力气很大。好在十五岁的陈甜甜已经窜到了一米七,打起架来还有股不要命的狠劲。她抡着伞往父亲的脸上、胸膛上猛戳,戳得那把坚固的十骨伞散了架,断裂的伞骨上沾的全是血。
打了半个多小时,两个人都没力气了。陈甜甜把破伞扔在一边,笑了笑,转头回房间睡觉。
她的躁郁症或许是这时候发作的,但要问是哪一天得的病,她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痛苦的每一天。
日子在这场决斗后难得平静了大半年,陈甜甜升上高二。开学的第二天,她忽然被班主任请进了办公室。
“甜甜。”班主任斟酌着措辞,谨慎地说,“你家里出了点意外,你姥姥叫你先回去。”
还能出什么意外?她的家已经够糟糕了。
但它竟然还能更糟糕一点。
妈妈身中七刀,重伤入院。
杀人凶手是爸爸。
陈甜甜回到家时,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妈妈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爸爸关在监狱里。姥姥抱着她失声痛哭,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可就是有。
据说她爸爸赌博把钱输光了,想卖掉家里的房子还债。妈妈死活不肯签字,说房子也有她的一半。
其实他们两个都没出钱,是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为他们结婚出的钱。
只是爷爷奶奶死得早,姥爷也过世了。
他找妈妈要钱,妈妈说钱被她拿去放高利贷了。他不信,追着要借据,和妈妈大吵一架,才知道借钱的是妈妈去年认识的情夫。
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这一天竟然是九月一号,她的十五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