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 第12章 第十二章

冻土在橡木雪橇的钢刃下发出呻吟，十五匹挽马喷着硫磺色的鼻息，鬃毛凝结的冰晶随铃铛声簌簌坠落。

车队碾过沃伦索沃的乡间小道，沿着一条被雪掩盖的道路往南方走。

远处，白桦林的枝干像被刮刀刮过一般，露出钛白混着淡紫色的纵向肌理。风穿过枝桠间的冰挂，摇响水晶吊灯般的冰凌。林间飘着蓝调暮霭，模糊了远处尖顶教堂的金十字。

牛油灯在车头摇摇晃晃，沈淙在车内怏怏不乐，心情沉重，漂亮的脸蛋上遍布乌云。

他这副神色王纯都看在眼底，王纯掀开车帘，朝外张望了一眼。透过牛油灯那微弱的灯光，依稀可见康斯坦丁在队伍最前方的庞大身影。

“这一回老夫就是拼上老命，也不会让他得近你身。”王纯说。

沈淙苍白地笑了笑，说：“我亦不是怕他，只是这个人没个定数，什么时候发起疯来，毁了这段旅途不说，影响到您就不好了。”

“你不怕他，老夫还怕？听说这人挨了棍子老实了几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理他就成！”

沈淙想起前几天在夜宴上揶揄康斯坦丁的那些话，说他是块烂木头，他少有这么说人的时候，那天他暗暗骂了康斯坦丁，就是做好了彻底得罪这人然后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没想到这一回女皇还排他护送，沈淙真的是有苦难言。

车队行驶到沃伦索沃的驿站已是下午两点，一天一夜没休息，众人都迫不及待地往温暖的驿站里钻。沈淙小心地扶下王纯，两人就在车夫的帮助下从及膝深的雪地里走进了驿站，不一会儿，两人面前的桌上就上来两碗热腾腾的鱼汤了。

“真他妈的冷！”尼古拉从马背上跃下，搓着冻僵的双手，看向马上的康斯坦丁。

“你不下来？”

康斯坦丁披风的毛边儿都凝了冰渣子，金色的睫毛上也凝结了一层冰晶，原本就白的皮肤此刻在暮霭中泛紫，他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翻身下马，在雪地上炸起一团雪雾。

他将缰绳交给了扈从，尼古拉凑了上来。

“我说，你这回沉默得很呐，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你可得跟我讲一下，你跟那中国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整个圣彼得堡都在猜！”尼古拉兴奋地说，俄语在他嘴里直打轱辘。

“闭嘴，冷死了。”康斯坦丁莫名其妙的，大步流星地走进驿站，站在油灯下，他把光亮挡了个干净。

“房间都安排好没有？！”他没好气地问，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地看角落里喝汤的沈淙。

“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掌柜的连忙谄笑着说，“大人，喝伏特加啊还是格瓦斯啊？”

“伏特加。”

康斯坦丁心想，这一路上别说跟他说一句话，沈淙是半分目光都不给他。不给就不给，谁稀罕！他还不乐意跟他讲话呢！

这时，康斯坦丁闻到了鱼汤的鲜味，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鱼汤呢？上一碗鱼汤。”

“哎哟，亲爱的上尉，大人！这鱼汤刚刚出锅了一壶，现在还在熬呢！”

“还要多久？”

“半个小时！”

“见鬼，什么鱼汤要半个小时！”

他腾的站起，撞到了吊灯，刹那间整个驿站大厅都明明灭灭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就看他那体格，就知道长得再好看也知道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哟，哟，那我去催，我这就去催！”掌柜的连滚带爬地走了，结果没一会儿就哭丧着脸打厨房里出来，又换上一副谄笑，小心翼翼地来到康斯坦丁的桌边儿。

“好上尉，好大人，上帝祝福您，咱们这儿今儿个鱼没了，刚刚下锅的是糯米汤，明天一早鱼送来就给你烧您鱼汤好不好？”掌柜的简直快哭了，只见康斯坦丁的那张英俊的脸庞上顿时怒火燃烧。

“见鬼！你这不是让我又白饿了十分钟的肚子！”康斯坦丁像拎小鸡一般一把拎起了掌柜，掌柜的顿时大喊救命，尼古拉连忙来劝。

“糯米汤就糯米汤，科斯佳，你怎么了，没喝酒就耍酒疯了！”尼古拉去掰康斯坦丁的手，康斯坦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尼古拉吓了一跳，心想这人是不是中邪了。

眼见又要闹起事儿来，沈淙手里的这碗鱼汤，是怎么咽都咽不下去了。

“你要喝，我这里有，别为难人。”沈淙站起身，看向康斯坦丁，一字一句地说。

“长沂，长沂……”王纯连忙去拉他，“别惹他那个畜生，惹不得呀。”

康斯坦丁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将目光一寸一寸地挪向沈淙。

沈淙抿紧了唇，尽管内心恐惧，但他依旧凝视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跟扔小猫一般把掌柜扔到了一边，掌柜的撒腿就跑。康斯坦丁就在一屋子人的小心翼翼的侧目中，大步走向了沈淙。

“好啊，我要喝。”将自己的阴影投向沈淙，康斯坦丁挑衅地笑。

沈淙端了自己的鱼汤，递到他面前：“喝！”

康斯坦丁端过来就喂到嘴边，死死盯住沈淙，一口一口将碗里鱼汤喝了个干净。

啪的一声，他将空碗摁碎在沈淙面前的桌子上。

沈淙凝立不动，两人目光无声地交锋，康斯坦丁用手背擦干净嘴，然后上前一步。

“没喝够。”他眯着眼睛，自上而下睥睨着沈淙。

沈淙算是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冲自己来的。虽然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少爷，但他沈淙也不是就这样被人白白欺辱的！

“没喝够，厨房里有的是，冲我狗叫什么？！”

“你骂谁是狗？！”

眼见康斯坦丁又要暴走，王纯坐不住了，端着自己喝剩的半碗鱼汤，小心翼翼地端到康斯坦丁面前。

“上，上尉，不嫌弃就喝老夫这半碗罢……”王纯面对这个庞然大物手抖个不停，康斯坦丁看了他一眼。

康斯坦丁虽然听不懂，但他看得懂，他才不要喝一个老头子喝过的东西。

“谁要喝你的！”

啪的一声，王纯手中汤碗被康斯坦丁拍翻在地。

“你欺人太甚！”沈淙再也忍耐不住，为难自己也就罢了，还这样侮辱王纯，沈淙双目发红，捏紧了拳头合身就朝康斯坦丁撞去。

下一秒，他犹若撞在一堵肉墙上，被反弹了回来，扑倒在桌子上。

康斯坦丁扬起头，不屑地冷笑：“不自量力！”

“是，我是不自量力，我代表我大清帝国千里迢迢来到俄国，就是来遭你这般欺辱的？你们沙俄怎么会出你这样的人！你说说，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说！”

沈淙激动地喊出声，眼泪就掉了下来。康斯坦丁一见那眼泪，心不自觉地颤动几分。

“我，我……谁叫你不跟我……”康斯坦丁噎了声，他险些脱口而出，自己近乎于幼稚地行为都是出自于沈淙这一路上都对他毫不搭理。

他渴望和沈淙划清界限，却在对方不理会自己时心中生出没来由的无名火。他根本搞不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只能通过愤怒来宣泄。

“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

“见鬼，就什么好说的！”

“不，你必须说，公道自在人心，我就算得罪你，也可禀报女皇陛下，你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我，你说！”

“什么再而三，不就两回！”

“我不管！你必须说！”沈淙抓了汤碗的碎片握在手里，对准了康斯坦丁，“说！”

沈淙瞪着双泪眼，不服气得好似要跟他同归于尽。

康斯坦丁被沈淙的愤怒吓到了，他不自觉地躲闪着目光。这时，他察觉到驿站中所有人都将目光向他投了过来。

他的无理取闹，他的仗势欺人，都被人收归眼底。

一股风暴在他心中掀起，康斯坦丁的头发晕。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只觉得心好痛，他无法掌控那颗心的跳动。他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恶人，可在这个人的面前，他总是不自觉地成为恶人。

可分明，一开始自己就……就是怀着爱他的目的，接近他。

康斯坦丁猛地敲击自己心口，就像呼吸不过来似的。众人的目光灼烧着他，让他的脸颊发红。静默的被熏黑的驿站内他只能听到沈淙气愤之下的呼吸声，带着咸涩的水雾的，就像亚速海。康斯坦丁的思绪便飞，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在这间破烂的屋子里，而是沉浸在了东欧的那片海洋里。

侧目看向沈淙。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放过他，灯光如霜花在其中融化，康斯坦丁想起了卧室里的那幅画，又想起了祖母祷告时沐浴在晨光中的悲伤的圣母像，悲戚、伤感，还有无限的怜悯。

这个可怜的倒霉蛋不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陷入爱情的漩涡，连女人都没有动过心的他更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男人，还是他怀揣着恨意伤害过的男人。

他什么都不懂，他是俄国那漫长的国境线上和辽阔无边的国土上的头号大笨蛋。

康斯坦丁红了眼睛，在沈淙的惊诧中，恨恨瞪了他一眼，然后夺路而逃。

外面传来战马的嘶鸣，透过灰扑扑的被水汽覆盖的玻璃窗，沈淙依稀看到康斯坦丁翻身上马，疾驰远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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