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硬碰。”
余文贴着石磨的棱角蹲下,背脊抵住小鸹发烫的羽毛。月光碎在黑雾里,像被刀割过的布片,落在村民空洞的眼球上,泛出死水般的反光。“他们被缚灵纹控制了。”
话音刚落,村民们突然动了。但他们的动作却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们不是一拥而上的,而是像提前排练好一样,一半人直扑小鸹,锄头劈风,镰刀划弧,动作整齐得像是同一双手在操控。农具砸来时带起尖啸,逼得小鸹羽翼一振,墨蓝渡鸦原形轰然展开,罡风卷起尘土,才堪堪挡下这波围攻。
“文哥!他们全往我这边压!”小鸹声音发紧,翅膀边缘被镰刃撕开一道口子,淡蓝妖血渗出来,在夜色里闪着微光,“你那边怎么样?”
余文没回答他。
围他的五个人动作迟缓,柴刀高举,落下时却总差半寸。有老汉抡着扁担砸他后背,眼看要中招,却在触衣瞬间收力,改用侧边推了他一把,像是在赶路。
引导?他心里一沉。假摔两步,顺势朝村东退去。眼角扫过人群,那些空洞的眼睛依旧无神,可脚下的位置却悄然让出一条窄道。刚才推他的老汉,甚至用身子拦住了另一个想上前的村民。
不是追杀。是送行。是老会计。
余文明白了。老会计在引余文过去。可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偏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
没时间细想。小鸹那边已经撑不住。更多村民爬上屋顶,瓦片如雨砸下,逼得他只能低飞闪躲,翅膀接连被划伤。
“我去引开他们!”余文突然暴起,朝着村东黑雾狂奔,一边跑一边扬手作势要攻击黑雾。
围攻小鸹的人群顿了一瞬,一半转身追来。压力骤减。
“文哥!别去!”小鸹想追,却被剩下的人死死缠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被黑雾吞没。
小鸹甩开最后一名村民,立刻化作渡鸦腾空。他必须去救余文。可刚飞到村东上空,黑雾突然变稠,像沥青般黏住双翼。挣扎间,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物扭曲、融化。
“小鸹哥哥!慢点飞,别摔着!”
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他猛地睁眼——不在村子上空,而在一条熟悉的后巷。巷子尽头,穿白裙的小女孩蹲在地上,正用布条包扎一只流浪猫。星瞳。
“星瞳!”他喊着冲过去,化为人形张开双臂,“你怎么在这儿?我们不是早就离开那座城了吗?”
女孩抬头,眼睛亮如星辰:“小鸹哥哥,你说什么呀?我们一直在这儿啊。”她从口袋掏出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李叔叔给的,还热着。”
香气钻进鼻腔。那一瞬间,饥饿的童年回来了。那个老清洁工偶尔施舍的食物,星瞳舍不得吃,非要分给他。两人掰开包子,咬下这辈子最香的一口。
“不对……”他猛摇头,眼前画面晃动,“星瞳在事必达的医疗区躺着!床头还有我采的野菊花!她不可能在这儿!你不是星瞳!”
他伸手去推,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是虚影。
下一秒,星瞳眼神空了,嘴角扯出诡异微笑:“小鸹哥哥,别走了……留下来好不好?这里没人欺负我们,只有我们两个。”
心口一绞。他真想留下。可脑子里闪过余文、烛、阿秀奶奶的脸。“不行!”他闭眼怒吼,试图挣脱。
再睁眼,场景又换。他和星瞳坐在铁皮屋顶,看城市霓虹。
女孩靠在他肩上,轻声说:“等我们长大了,就去有野菊花的地方,好不好?”
“好……”他喃喃回应,意识再度沉沦。黑雾如藤蔓缠绕,将他与幻影一同拖入深渊。挣扎渐弱,终归寂静。
另一头,烛正穿林而行。
他赶往东山山洞,速度快得几乎撕开空气。途经昨夜发现老李头夫妇合葬墓的地方,脚步忽然一顿。
金瞳扫过地面——没有墓碑,没有土堆,只有一片荒草,连昨夜拨开的灌木都恢复如初,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是阵法?还是幻觉?
他想上前细查,却感知到阿秀奶奶的气息骤然波动,像是受了惊。
“先救人。”他压下疑问,身形再起,几分钟后已抵山洞。
洞口结界完好,无打斗痕迹。几个村民站在外头,面无表情,如泥胎塑像。烛扫视洞内——空了。只有余文留下的安神药和通讯器静静躺在地上,阿秀奶奶的气息,消失不见。
“被带走了。”他低声说,指尖凝聚一丝淡金能量,探向空气。气息平稳,无挣扎迹象,反倒像是……被请走的。
他立刻转向山坡小屋,身影掠入林间,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小屋门前立着四人,眼神空洞,手无农具,静默守卫。烛未惊动他们,绕至后院。窗未关严,他轻轻推开一条缝。
阿秀奶奶坐在炕沿,脸色苍白,手死死攥着衣角,眼里全是恐惧。屋中几名村民站于中央,不近身,只是盯着她,像在等什么信号。
“阿秀奶奶。”他轻唤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
她猛地抬头,见是他,眼中闪过光,随即又黯下:“烛先生!你来了……他们把我带回来,却不伤我,只让我坐这儿。石头他……到底想干什么?余文和小鸹呢?他们没事吧?”
烛做了个噤声手势,低声道:“别怕。”他观察那些村民,缚灵纹比寻常人暗,像是被刻意调低了输出功率,只为控制,不为伤害。
“我先带你走。”
他翻窗而入。村民立刻扑来。刀出鞘,金光一闪,几人应声倒地。
“您跟我来。”他扶起老人,护着她跃出窗外,朝村东奔去。
路过那片“不存在”的墓地时,他眼角余光扫过,疑云更重。能让一座坟凭空消失——不只是操控村民,还能改写实地痕迹。石头的能力,远比他们想象得更深。
“烛先生,石头他……”阿秀奶奶边跑边开口。
“他不对劲。”烛打断她,金瞳锁住村东头翻涌的黑雾,“余文在那儿。”
烛背着阿秀奶奶朝着村东头的方向跑去,身后的小屋渐渐消失在黑雾中。
这头的余文一路“踉跄”前行。脚下泥土湿黏,踩下去发出“咕叽”声,像是踩在腐烂的内脏上。两侧屋舍漆黑,门缝钻出黑色丝线,在空中飘荡,如同无数窥视的眼睛。越往东,追的人越少,最后只剩两个动作僵硬的老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像在护送。
老会计的院门虚掩。
他推门而入。吱呀一声。
院内已非农家模样。地面爬满黑藤,结着暗红果实,散发腐臭;老槐树干缠满丝线,如被勒颈,枝头无叶,只停着几只黑鸦,静若标本。
院子中央,黑雾最浓处,站着一个人。
不是那个佝偻的老会计。他腰背笔直,瘦削身形透着压迫感,黑袍绣着与缚灵纹相似的图案,在雾中泛着暗红微光。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皱纹深,眼神却锐利如冰刃,带着探究与一丝好奇。
他手中托着一本由黑气凝成的“账本”,书页自动翻动,浮现出村民名字与扭曲画面,如同回放过往。
“你来了。”
声音平淡,却似千人齐语,在院中激起涟漪。他不动手,只静静看着余文,眼中好奇愈盛。
“你引我来,想做什么?”余文握紧净化符,灵力暗涌。石头身上的黑暗能量比黑雾浓百倍,像一座将爆的火山。
石头歪头,动作僵硬如木偶:“我很好奇。你顺着线索找到王建国的账本,发现他用伴生石控制村民,毁了老槐树下的污秽核心。”
他指尖划过黑账本,书页浮现余文搜查卧室的画面,“我‘帮’了你。办公室的窗户,账本放在明处......这些都是我安排的。你已经拿着证据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查我?”
余文心头一凛。原来他们之前调查的顺利,全是石头的手笔。他是想借自己的手除掉王建国,除掉那个可能已经不受他控制的傀儡。
“王建国是罪有应得,但落霞坳的黑暗,从来不止他一个。”余文盯着他,“这里的村民是做了恶,但这都轮不到你来裁决。你用缚灵纹控制村民,用‘记账’的方式报复他们,甚至把李婆婆的魂灵禁锢了几十年,把对你好的阿秀奶奶赶上东山。这一切,比王建国的所作所为更可怕。”
石头笑了,无温:“可怕?当年他们骂我灾星,打我、辱我、扔我进哑巴林时,怎么不想想可怕?李婆婆说我讨债鬼,孩子抢我饭、推我下河时,怎么不想想可怕?”
账本停转,浮现瘦弱男孩被群殴的画面,是童年的石头。
“我只是在记账。”他轻声道,“欠我的,都得还。”
“哑巴林。”余文抓住关键词,“你的力量来自那里。失踪的采药人,也和你有关。”
石头眼神一暗,走向老槐树,抚上黑丝线,动作复杂:“哑巴林埋着战死士兵、弃婴、被活埋的‘异类’。几百年的怨恨,成了无主之灵。我十岁被扔进去,饿了三天,快死时听见它们说话——问我,想不想报仇。”
他声音沙哑:“我们做了交易:我承载怨恨,替它们清算旧债,它们给我力量,让我找到这‘账本’。”
“采药人呢?”余文追问。
“不止惊扰。”石头眼神冷下,“有人挖骨殖卖钱,有人烧古树生火。他们破坏平衡,自然付出代价。魂成账本养料,骨成林中新肥。”
寒意顺脊而上。石头的力量,是与百年怨恨共生的结果。他被恨塑造,成了今日模样。
“所以你控村,不仅为复仇,也为维持交易?”
“可以这么说。”他指尖轻点账本,浮现阿秀奶奶的脸,“但也不全是。”
他忽然看向余文,好奇重现:“你只是普通人,却与两个‘异类’同行。为何插手落霞坳的事?”
余文不答,反问:“你引我来,不是为了问这个吧?你也不是为了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石头笑了,账本重新翻动:“因为星瞳......也可能是因为秀姨......我累了。”
石头抬起头看向余文,眼里是说不出的复杂与纠结:“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彻底清除落霞坳的‘污秽’。我想摆脱账本的控制。”
石头露出悲伤的表情,漆黑的瞳孔里,是说不尽的苦楚。“有太多的人,并不是我想要他们死的......就像秀姨的公婆,我只是想小小的惩罚一下他们......”
他突然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可这账本一旦启动,就像有了自己的意志...”
“你和哑巴林的魂体,你们是相互控制相互利用?”
“是...账本需要怨念滋养,哑巴林的魂体提供力量,我用它复仇...可村里的孩子们,他们不是恶的源头,他们只是被传递了恶,延续了恶。”
“所以你想抹去孩子们的记忆?让他们摆脱这种传递?”余文皱眉,“可你做的事,更像在扩大仇恨,而不是平息它。”
石头笑声在雾中回荡,沙哑。账本翻得慢了,几条村民名下的黑纹开始褪色。“抹去记忆?以前我连想都没想过。”
石头走到石磨旁,指尖抚过一道裂痕,那是小时候被王建国推撞留下的。动作里透着沉郁。
“我以为这账得代代记下去。”他低声道,“谁祖辈欺我,谁纵容恶行,谁就得还。”
余文沉默。黑雾中的红光淡了些,石头眼底的冰冷裂开一丝浑浊,像是某种纠结在挣扎。
“直到星瞳来。”
石头声音顿住,似在回忆,“王建国带她回来那天,我在树上看着。她缩在王翠花身后,攥着半块干面包,怯生生的,却在我经过时,偷偷把面包往我这边递了递,一个六岁的孩子,就知道对‘异类’心软。”
他抬手,账本浮现出星瞳,在柴房里借月光包扎小鸹的翅膀;省下馒头喂狗;被骂哭,却从不报复。
“她和我一样,被当成灾星。”声音低颤,“可她又和我不一样。她心里没有恨。王翠花不给她饭吃,她转头就把野果分给比她小的孩子;李建军骂她,她还会在下雨天提醒他收衣服......”
余文心头一动。这才明白,星瞳是他的镜像,却活成了他从未敢走的路。
“我一开始想让她继承‘账本’。” 石头的坦诚让余文有些意外,他看着账本上星瞳的画面,眼神复杂,“我觉得她懂我,懂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滋味。我想教她用缚灵纹,教她‘记账’,让那些欺负她的人付出代价。我在她柴房的墙根下埋了一块伴生石,想让她慢慢适应力量。”
“可她没有。”
“是的,她没有。”石头苦笑,手里的账本抖了一下,星瞳的画面里多了个小鸹的身影。渡鸦落在窗台上,给女孩叼来一颗亮晶晶的玻璃珠,女孩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把伴生石挖出来,埋在了老槐树下,说‘石头会冷’。即便我根本不需要,她还是会偷偷给我留吃的,放在我常去的东山那头,上面压着一张画,画着一个小女孩,旁边写着‘石头伯伯,我们都不是灾星。’”
黑雾突然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像是在抗拒什么,石头的脸色白了白,却继续道:“那时我才明白,我做的事,从来不是报仇。是把自己锁在恨里,还想拉别人进来。星瞳那么小,都知道好好活着,要对人好。我却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还有哑巴林里的东西。”他嗓音一沉,像刀锋划过铁皮屋顶,“它们闻到了星瞳身上的‘厄运’气息,想让她当新的‘容器’。她偷偷去过东山一次,怨气缠上她,要不是小鸹豁出命去挡,星瞳早就被拖进林子了。”
石头的手攥成拳,指节泛白:“我不能让她变成第二个我。我带你们查王建国,不只是为了除掉那个不听话的傀儡,更是想让你们带走星瞳,带她离开落霞坳。可我没料到……你们会回来查我,会碰老李头的坟。”
他顿了一下,喉结滚动:“那坟是我设的结界,压着林子里的怨气。你们一碰,封印松了,怨气冲出来,我只能用黑雾压回去,这让我差点失控。”
余文看着他,心里那根绷了几十年的弦,终于松了一寸。这个被恨意裹了半辈子的人,不是突然回头的。是在看见星瞳给小鸹包扎伤口时的手势,在听见她对着自己叫“伯伯”的声音后,一点点,裂开缝隙。
他想终结的,不止是村子的债,还有自己的命。
石头看向余文,眼里的冰层彻底化开,只剩下一双干涸的河床:“我想让一切结束。我想让星瞳能安安稳稳地活着,不用再被当成‘灾星’;想让孩子们不用活在恐惧里;不想再让秀姨看到满是仇怨的我,想让秀姨回到村子里,不用躲在东山上看月亮......”
可话没说完,胸口猛地一紧。
账本在剧烈震颤,黑雾里那点红光骤然暴涨,像是被捅破的血管喷出暗焰。无数嘶吼从纸页间钻出,扭曲成声浪。
哑巴林的怨恨开始反噬。
石头双眼瞬间爬满血丝,清明褪尽,疯狂重临。他猛地掐住自己喉咙,指甲陷进皮肉,嘴角溢出黑色涎水,身体抽搐,像被看不见的线扯动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