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灰岩镇的傍晚同步。
大主教的书房。
年迈的大主教并未坐在象征权力的座椅上。他披着朴素的深色长袍,跪在一座慈悯女神像前,背影佝偻,双手交握,指尖一枚硕大的、镶嵌着暗蓝色宝石的戒指在幽光中如同一只凝固的眼睛。
他的祈祷无声,却充满了某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虔诚。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如同阴影融入更深的黑暗,在距离他十步之远的地方垂首静立,不敢打扰这看似神圣的默想。
良久,大主教缓缓抬起头,仰望着女神悲悯垂视众生的面容。
他的声音响起,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抚慰灵魂的柔和腔调,与他话语的内容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迷途的羔羊,终是循着命运的指引,走向了那片被诅咒的湖泊……”他像是在对神像低语,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神谕,“弗拉曼家那背负罪孽的孩子,他血脉里的火焰,注定要在那片冰湖上燃烧。要么净化……要么焚尽自身。”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年迈而略显迟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转向心腹牧师,昏暗的光线下,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种深切的、近乎痛苦的“关怀”。
“而我们那可怜的、失去情感的小爱林……”大主教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切的悲悯,仿佛在谈论一个罹患绝症的孩子。
“他是一把如此精致、如此关键的钥匙。神赋予他洞悉真相的智慧,却又剥夺了他承受真相所带来的……痛苦。这是何等的残酷,又是何等的恩赐。”
他蹒跚着走到书桌前,枯瘦的手指温柔地抚过一份边缘卷曲、印有模糊的滴血水晶瓶标记的陈旧卷宗,如同抚摸一个孩子的头顶。
“我们必须帮助他们,我的孩子。”
大主教看向心腹牧师,眼神清澈而坚定,充满了殉道者般的光芒。
“必须让这场‘净化’如期发生。将水搅浑,让暗处的毒蛇显露踪迹,让过去的罪孽得到清算……即使过程充满痛苦,即使需要牺牲……”
他轻轻合上眼,发出一声悠长的、充满神性悲悯的叹息。
“……这也是为了最终的救赎。为了一个更纯净的未来。神的意志,有时需要通过看似黑暗的手段来达成。我们的手或许会沾染污秽,但我们的灵魂,是为了承载更伟大的光明。”
他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那份“血库”的卷宗上,语气轻柔却如寒冰刺骨:
“去吧。确保他们不会偏离太远。在必要的时候……帮他们看清前方的道路,无论那道路多么荆棘密布。”
黑影里的人深深躬身,不敢直视那双充满“慈悲”与“决绝”的眼睛,无声地退出了这片被神圣与算计共同笼罩的空间。
大主教重新转向女神像,再次跪下,恢复了虔诚祈祷的姿态。斑斓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一半慈祥如圣徒,一半阴鸷如幽魂。他的低语在香烛的气息中盘旋,消散于穹顶:
“愿女神……宽恕所有必要的罪。”
——
灰岩镇的清晨,寒意像是能沁入骨髓。
爱林比阿德里安醒得更早,或者说,他根本就未陷入深眠。
当第一缕惨白的光线透进窗棂,他已端坐在桌边,就着微光,再次审视那块从黑市得来的黑色石板碎片。
阿德里安被一种近乎绝对的安静惊醒。
他睁开眼,看到爱林沉浸在带着细小灰尘的晨光中的侧影,春日青的发丝在晨光中泛着冷调的光泽,指尖隔着布料,极其专注地虚抚着石板上那些扭曲的纹路。
静谧却带着一种非人的疏离感。
阿德里安沉默地起身,动作故意带起些许声响,木板床发出轻微的呻吟。
爱林应声抬起头,冷茶色的瞳孔转向他,里面没有情绪,只有被打断工作后的纯粹确认。
“日安,维登。”
阿德里安的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走到水盆边,掬起冰冷的水泼在脸上,试图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滞闷。
“早。”爱林的回应如同设定好的程序,精准而缺乏温度。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回石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阿德里安听着,胸口却像是堵了什么。
他擦干脸,走到桌边,拿起水囊灌了一口,目光落在爱林那双戴着洁白手套、如同操作精密仪器般触碰石板的手上。
“你好像……一直对这东西特别在意。”
阿德里安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完全理解的探究。
这不是质问,更像是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困惑。爱林就像一座封闭的堡垒,表面看起来清晰易读,内里却永远运转着一套他无法完全理解的、独立的逻辑系统。
爱林的动作停顿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将石板用软布重新包裹起来,动作细致而谨慎,仿佛在处理某种极度危险或者……极度私密的物品。
这个细微的、带着明显防护意味的动作,在阿德里安眼中,像是一种无声的划界。
“未知威胁需要被解析。”爱林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慢了一丝,“它的出现,证明‘垂泪之眼’掌握着我们所不了解的危险技术。提前理解它,是规避风险、提高生存概率的必要步骤。”
他抬起眼,看向阿德里安,眼神清透得像冰层下的湖水,却总像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就像你专注于应对即时的武力威胁,我负责解析潜在的、非直观的危险。这只是分工,弗拉曼先生。”
分工。
阿德里安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他忽然觉得,爱林总能轻易地用这种绝对理性的、关乎“生存效率”的说辞,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带着人情味的试探,都轻飘飘地化解于无形。仿佛他们之间,除了冰冷的任务和效率,就不该有任何其他关联。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开始沉默地整理自己的行囊,将符文卷轴和那罐精灵提神剂塞进包囊深处,动作利落却带着一股压抑的力道。
爱林看着他绷紧的肩背,能清晰地分析出对方周身弥漫着的低气压属于“不满”或“烦躁”的范畴。
他的大脑迅速给出了分析结果:阿德里安因信息不透明或目标优先级分歧而产生负面情绪。此情绪状态可能影响后续协作效率。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
最终,他还是开口,语气是一种尝试性的、近乎笨拙的缓和:“今天,是否按原计划去‘秘法之尘’?或许能在那里找到关于这种能量物质的更多线索,或者……与之相关的抑制方法。”
阿德里安整理行囊的手没有停,只是背对着他,简短地应了一声:“嗯。”
没有回头,没有多余的字眼。
爱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任务可以继续推进。这符合效率原则。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阿德里安始终没有转过来的背影,以及房间里那比窗外寒意更甚的沉寂,爱林握着包裹石板的软布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一种他无法命名、也无法归类的细微滞涩感,像一缕冰冷的雾气,悄然弥漫在他绝对理性的思维边缘。
他将其暂时标记为“协作关系中的非逻辑干扰变量”,需要观察其对任务的影响,但暂不纳入核心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