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职人员的非正常情感报告 第11章 变量

第二天清晨，爱林出现在公共餐厅时，比平时晚了五分钟。

这是他精密日程表中一个微小的、几乎不会被察觉的偏差。

漂亮牧师的面容依旧苍白秀丽，束发的白金缎带一丝不苟，只是眼底那片冷茶色的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层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端着餐盘——上面只有一杯清水——走向他惯常的、靠窗的僻静位置。

然而，他的脚步在距离座位几步远的地方，几不可查地顿住了。

阿德里安正坐在相邻的那张桌子旁。

驱魔人似乎刚结束夜间的巡逻，深色的制服上还带着清晨时室外的清冽气息，他面前摆着一份简单的早餐，正低头专注地切割着食物。

爱林的停顿只持续了半秒不到，便恢复了正常，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目光落在窗外的庭院，仿佛旁边空无一人。

餐厅里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远处其他神职人员的低语。

过了一会儿，阿德里安端起手边的牛奶杯，喝了一口，视线并未转向爱林，却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恰好能让邻座听见：

“《古代能量封印综述》，第147页，第三段。”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自言自语，“关于‘心象锚点’的论述，可能对分析‘噬痕’的能量结构有帮助。”

爱林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没有转头，也没有立刻回应。

阿德里安提到的这本书，正是他昨天在档案室试图查阅，却因状态不佳而未能深入的部分。

这绝不是巧合。

他的大脑中快速计算着阿德里安的意图。

是善意的信息共享？是进一步的试探？还是某种他尚未理解的……示好？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了十几秒。

最终，爱林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用同样平淡的、听不出情绪的语调回答：

“第147页的论述基于卡珊德拉学派的理论，该学派在第三纪元末期已被证实存在多处逻辑悖论。更可靠的参考应是《以太残留与意志烙印》第五章，虽然冷门一些，但论证却更加严谨。”

他说完，便不再开口，也没有去看阿德里安的反应。

阿德里安切割食物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瞬，随即恢复。他没有对爱林的纠正做出回应，也没有再说话。

直到爱林喝完水，起身准备离开时，阿德里安才再次开口，依旧没有看他，声音低沉：

“今天下午，我会去旧城区排查新的魔力枯竭点。按照上次的模式，‘噬痕’可能再次出现。”

爱林的脚步停住。他背对着阿德里安，背影挺直而单薄。

阿德里安继续说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我需要一个对能量残留和痕迹分析在行的人同行。你的‘效率’，能派上用场。”

这不是请求，更像是通知，却又巧妙地给予了“专业能力”上的认可。

爱林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他能感觉到餐厅里偶尔投来的、好奇的目光。

与阿德里安·弗拉曼过多地牵扯在一起，无疑会增加他身份暴露的风险，打乱他维持至今的平静。

即使是虚假的平静。

但，“噬痕”与他的过去、与“血库”的关联，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他。逃避，或许意味着更大的、不可控的危险。

他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过阿德里安的方向，声音清冷。

“几点？”

“两点。教堂正门。”

“我会准时。”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餐厅。

阿德里安坐在原地，直到爱林的背影消失，才将最后一块食物送入口中。

他端起牛奶杯，白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的微光。

——

午后两点，圣罗兰教堂巨大的橡木正门投下沉重的阴影。

漂亮的牧师准时出现在那里，银白的袍服在微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他是一尊刚刚被摆放好的精致雕像。

他手中拿着一个比之前稍大一些的皮质工具袋，里面除了采集工具，还多了几卷关于基础封印学和能量结构的抄本——这是他对阿德里安早上那句提示的无声回应。

阿德里安已经等在那里，抱着臂，靠在一尊石像鬼雕塑的基座上。

看到爱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直起身，示意性地朝旧城区的方向偏了偏头，便迈开了步子。

两人再次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中心城逐渐熙攘起来的街道上。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爱林，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并非来自环境，而是来自他自身。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将阿德里安简单地视为一个“需要观察和计算的强大单位”。

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落在阿德里安宽阔的背脊上，落在对方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蓝黑色发梢上，落在对方腰间那柄暗红色、看似古朴无华却蕴藏着恐怖力量的佩剑上。

这些观察数据涌入大脑，却不再仅仅生成关于“威胁等级”、“行为模式”的分析报告，反而会不受控制地关联起一些无关的碎片——

档案室里那件外套残留的、带着硫磺和夜息的气息，清晨餐厅里他那句看似随意的提示，以及此时此刻，他行走时那种仿佛能碾碎一切障碍的、沉稳而强大的姿态。

“……”

爱林在心中冷静地记录下这个“系统异常”，并尝试将其归因于昨日生理崩溃后的残余影响。

——

他们的目的地是旧城区一处废弃的酿酒坊。据报告，附近几家小作坊的魔力再次出现了不明原因的衰减。

酿酒坊内部比下水道好些，但依旧弥漫着陈年酒糟和霉菌的混合气味。

阿德里安径直走向发酵区，那里摆放着几个巨大的、早已干涸的木桶。

“痕迹很新。”他蹲下身，指尖在某个木桶底部附近虚抚而过，眉头微蹙，“和之前一样，被‘舔’得很干净。但这次……有点不同。”

爱林没有靠近木桶，他的目光在布满灰尘的地面、墙壁和天花板上梭巡。

“哪里不同？”

“残留的能量气息更‘杂’。”阿德里安站起身，白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除了那种冰冷的死寂感，还混合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愤怒’的情绪碎片。”

情绪碎片？

爱林走上前几步，但依旧保持着基本距离。

他打开工具袋，取出一个构造更复杂的、镶嵌着细小魔晶的罗盘状仪器。

他将仪器对准阿德里安所指的区域，指针开始轻微震颤，散发出柔和的乳白色光芒，光芒中似乎的确缠绕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的絮状能量。

“记录到非标准能量标志，”爱林看着仪器上的读数，声音平稳，“与‘噬痕’主体能量同源，但表现出短暂的、高强度的活性波动，特征类似于……强烈情感爆发时的意念残留。”

他抬起眼，看向阿德里安。

“你的感知是正确的。这或许意味着，‘噬痕’并非完全没有‘情绪’，或者，它在吞噬某些蕴含强烈情绪的存在时，会暂时‘感染’上那种特质。”

这个发现，让“噬痕”的特性变得更加诡异和危险。

阿德里安的脸色凝重了些：“能追踪这丝‘愤怒’的源头吗？”

爱林调整着仪器，指针不稳定地晃动着，最终指向酿酒坊更深处的、一个通往地下酒窖的狭窄楼梯。

“方向指向下方。但信号极其微弱且断续，超出有效追踪范围。”

他收起仪器，看向那黑洞洞的入口，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地下，封闭，黑暗——这让他联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阿德里安注意到了他那一瞬间的迟疑。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提出让爱林在上面等，只是简短地说：“跟紧。下面空间不大。”

他率先向下走去，指尖燃起幽蓝的火焰。

爱林深吸一口气，再次调动起全部精神壁垒，跟了下去。

阶梯陡峭而湿滑，空气更加阴冷浑浊。

酒窖不大，里面堆满了废弃的橡木桶和破碎的玻璃器皿。阿德里安手中的蓝焰将周围照亮，这里似乎空无一物。

然而，就在爱林刚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脚踩在潮湿泥地上时——

异变陡生！

他身旁一个看似普通的、半倾斜的橡木桶阴影里，一团远比之前遇到的更加凝实、颜色近乎灰白的能量体猛地扑出！

它的形态更加扭曲，边缘如同燃烧的火焰般剧烈翻腾，散发出比之前强烈数倍的冰冷汲取之力和一种令人心智混乱的、狂暴的“怒意”。

它的目标，并非散发着强大魔力的阿德里安，而是刚刚站稳、气息未平的爱林，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阿德里安反应已是极快，蓝焰瞬间暴涨化为长鞭扫向那灰白影子。

但那影子竟不闪不避，硬生生承受了火焰长鞭的抽击，身体在湮灭中发出无声的尖啸，速度却只是微微一滞，一只由纯粹恶意和“愤怒”凝聚的利爪，已然触及爱林的袍角！

爱林的瞳孔骤然收缩。

冰冷的死亡触感隔着衣料传来，伴随着一种直接作用于精神的、狂暴的冲击。

他的大脑在瞬间计算出了无数种闪避方案，但身体的反应速度却远远跟不上思维的运转。

千钧一发之际。

“滚开！”

阿德里安的低吼如同惊雷。他竟然后发先至，舍弃了远程攻击，整个人合身撞了过来。

他没有用剑，覆盖着幽蓝火焰的左手精准无比地抓住了那只即将撕开爱林袍角的灰白利爪。

“嗤——！”

剧烈的能量湮灭声响起，蓝焰与灰白能量疯狂互相吞噬。

那“噬痕”发出的无声尖啸变成了痛苦的哀嚎，它似乎没料到阿德里安会采用如此直接、近乎两败俱伤的方式拦截。

阿德里安闷哼一声，抓住利爪的左手上，蓝焰明显黯淡了一下，甚至有一缕灰白色的能量如同跗骨之蛆，试图沿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

但他右手的长剑已然出鞘，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瞬间将那灰白影子连同被抓住的利爪一起，从中斩断！

被斩断的“噬痕”核心发出一阵剧烈的波动，随即彻底溃散成苍白的粉尘，那股狂暴的“怒意”也烟消云散。

酒窖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蓝焰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阿德里安略显粗重的呼吸。

爱林站在原地，身体依旧保持着微微后仰的闪避姿态，一动不动。他的袍角，被那利爪触及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焦黑的、边缘散发着微弱灰白能量的破损痕迹。

刚才那一瞬间，冰冷的死亡距离他只有零点零一秒。

他抬起头，看向挡在他身前的阿德里安。

驱魔人背对着他，宽阔的肩背挡住了所有可能的危险。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上面覆盖的蓝焰已经恢复正常，但手背上似乎留下了一道极淡的、如同寒霜冻结般的灰色痕迹，正在蓝焰的灼烧下缓缓消退。

阿德里安甩了甩手，仿佛只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他转过身，白金色的瞳孔看向爱林，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他袍角的破损处。

“没事？”

驱魔人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爱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他的心跳速率刚刚经历了峰值，此刻正在回落，胃部因突如其来的危机预警而有些不适，但远未到失控的地步。

他的目光，却无法从阿德里安刚才为了拦截攻击而直接抓住能量利爪的左手上移开。

一种全新的、陌生的数据流在他脑海中生成，无法被归类到任何已有的情感分析模型中。

目标行为：物理拦截高风险攻击。

目标动机：？？？（保护？）

目标代价：自身能量短暂紊乱，可能受到未知能量侵蚀。

评估结果：非理性，高风险，低效率。

这个评估结果，与他认知中阿德里安·弗拉曼“利益至上”、“效率利落”的行为模式严重不符。

“……为什么？”

爱林听到自己清冽的声音在寂静的酒窖里响起，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困惑。

阿德里安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

他看着爱林那双第一次清晰映出真正疑惑而非纯粹计算的冷茶色瞳孔，随即移开了视线。

“你死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冷硬，“报告会很麻烦。”

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佩剑，归鞘。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惊险的拦截和此刻手背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灰色痕迹，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但爱林没有移开视线。

他的目光带上了一种近乎剖析的锐利，轻声追问，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以你的效率，伪造一份报告，比拦截那道攻击更节省体……”

“那你觉得是为什么，牧师先生？”

阿德里安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具压迫性。他猛地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

那股硫磺和夜息的气息混合着血腥味，再次将爱林包裹。

“……”

爱林沉默了。这个变量超出了他所有的计算。

阿德里安盯着他这副样子，最终嗤笑一声。眼中的压迫感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不再看爱林，转身走向出口，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砸在寂静里：

“别问蠢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