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湾,这个命名来源于其横跨村子的河流走向,状如一轮弯弯的月牙。夏天,村里的孩童经常三五成群在河里摸鱼虾,游泳嬉戏,大人们在河边捣衣洗菜,农民们热了蹲在岸边洗把脸,村民说,这河啊,是他们的宝藏。
枭和笙换了一身行头,他说来这种地方没必要太惹眼,越朴实无华越好。今天他仍然穿着白衬衫,不同的是外面裹的是黑色运动服,头发也耷拉了下来,放弃了背头形象。笙穿了一件米色宽松卫衣,扎了低马尾,下身是牛仔裤,运动鞋,而且在枭的强烈要求下,兜里空空,枪被留在车上。
笙来回看看,说:“我没底气。”
枭说:“不是打仗,听我的没错。”
他们沿着水泥路的街边慢慢走着,正是大早上,这里的村民们三三两两活动,早餐店已经开始忙活,热气腾腾的玉米出锅,枭买了俩递给笙一个,要了一碗咸粥一碗甜粥在外面坐下。
“我现在说话,你不要扭头去看。”
他用眼神示意路斜对面的“仁义诊所”,正是此次的目标地点。
“一会儿进去,我去交涉,你注意观察环境,和医生。慢慢吃,时间不要紧。”
笙搅着烫嘴的粥,说:“我知道了。”
待他们吃过早饭,来到诊所门前,笙先推门进去,枭余光观察了一下门口,靠墙放着扫帚和簸箕,一个用来接空调外机滴水的铁桶,很干净,看不出什么蹊跷。
进来后没见大夫,笙坐在门口大桌边的凳子上静静等着,枭站在旁边,瞥见墙上醒目的几面锦旗:
“仁心仁德,爱洒人间”
“妙手回春,尽职尽责”
“医术精湛,药到病除”
这几面锦旗,显然是被布置者细心对待的,尽管有些落灰,相互之间没有重叠,整整齐齐地在高处排成一排。进门处还有身高体重秤,不同于常见的指针式,这个是电子的,枭刚踏上一只脚,它便字正腔圆地开始报数。
这时大夫从里面一撩帘子出来了,是个中年妇女,看仪态年龄稍大些,她戴着口罩,露出来的眼睛显得有些疲惫。
“你好。”她示意他们坐下,“有哪里不舒服吗?”
枭说;“啊,我侄女前一阵磕到头,说是有点脑震荡,恢复了几天现在又开始有点晕,来您这看看开些药。”
听到“侄女”这个词,笙心里一阵恶寒,不过也不好多反对,便这么接受下来。
大夫问她:“头晕的厉害吗?会不会呕吐?站着躺着都有晕的现象?”
笙说:“呕吐倒是没有,就是偶尔头晕,平躺闭着眼也能感觉到。”
大夫一边飞快地在纸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字,一边说:“大概是还没好完全,药还够吗,需不需要我再给你开几副?”
枭说:“开点吧。”
她点点头,写罢,把中性笔往一旁随意一插,从抽屉抽出一张名片推过去,上面写着:梅枝。
“看你们是生脸,新搬过来的?”
枭笑道:“不是,开车去南边,恰巧她不舒服坐不了车,只好在这看个病,梅大夫知道这附近有宾馆吗?孩子想躺躺睡一觉。”
梅枝说知道,她指路在前面路口便有一家,楼下旁边就是超市,方便的很。
她起身去旁边房间里开灯抓药,清点过后当着他们的面用薄纸将五颜六色的大小药片包成小四边形,嘱咐笙饭前饭后用量,一天几次如此如此。
枭谢过她,便支付了钱,拿过一小塑料袋药,叫笙走了。笙慢慢起身,走在前头,大夫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只木然地坐着,全程盯着笙的背影,甚至没有给过枭一个正眼。
刚踏出诊所,笙便说:“奇怪。”
“嗯?奇怪在哪里。”枭抬手看了一眼表。
“她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不是打量,就是感觉很深邃,很……怎么形容,有感情?”
“我也注意到了,不过我这里看不到那么细,只能说她并不是很在意我。”枭说,“她注意力全在你身上,我看到里面有几个输液的床位,被窝是乱的。”
“里面有人。”笙说。
“没有,我很肯定。”枭双手插兜继续说,“我们在早餐店,我亲眼看她开锁开门,期间没人进入。”
“也许是昨天的床铺没来得及收拾呢?我们进去前,她才开始忙活。”
枭摇摇头:“这种偶然性不大,一般大夫不会允许护士留过夜活的,看名片她是大夫吧。”
“要么就是,”枭突然停下,看着她,“整个诊所只有她一个人经营。”
笙听闻,莫名有点害怕,不过这么分析也倒不是没可能,诊所不大,不需要太多人手。
枭说:“我收到的匿名举报,是非法献血,因为梅大夫无偿献血的频率太高,被怀疑对患者下手。她屋里那面‘爱洒人间’锦旗,我看署名是当地血站,不知道背后有没有隐情。”
他们说话的功夫,便到了宾馆门口,枭订了两间相邻的标准单人间,上楼后挨个检查了一遍,他还教了笙辨认摄像头和窃听器的方法,特意去卫生间排查了一番,好消息是并没有发现。
枭说仅仅去接触一次大夫还不够,至少要待一段时间才能发现问题,他提出要把自己搞发烧,去诊所输液几天,从内部入手观察。
笙说:“我还年轻,让我来吧。”
枭看她:“你?”
“万一我遭遇危险,你还有能力搭救。”
“如果你再被人下手呢?”枭露出一副迟疑的表情,“曼秀特意交代我照顾好你,她不忍再看你受罪。”
“夫人看不到的,我可以生个小病。”
枭答应了。秋天的夜里风还是称得上凉的,当天晚上笙穿着睡衣把自己在淋浴下用冷水浸透,窗户大开,湿衣服粘在皮肤上,凉风刮进,体感温度是成倍的冷,她就这样在阳台上站了几个小时。
果不其然,半夜凌晨她就烧的迷迷瞪瞪,换好衣服,眼都睁不开地给枭发消息,待他从隔壁过来敲门,她一边拽纸捂口鼻,一边跌跌撞撞给他开门,枭进来看到她手背,指缝间的血吓了一跳。
“快简单擦擦去洗漱一下。”枭有点着急,“你从小就身体弱,一生病就看着特别严重。”
在水龙头流出的清凉水流下,一把一把擦着脸,她清醒了些,擦去血迹,看着镜中那个蓬头垢面的自己,头重脚轻仿佛在做梦一样。
枭在外面敲门:“还好吗?我刚用梅大夫的名片打了电话给她,她说可以到诊所去。”
笙说好。
待他们摇摇晃晃快到诊所,里面早已亮起灯光,整条街除了24小时售货店,只剩这里还亮着。梅枝开门迎接,叫她先测温度,打开手电检查咽喉,说可以为她打一个退烧针,暂且度过今晚。
其实笙不太愿意,还没有深入敌营,她不想那么快好,便借口说自己腹泻,问哪里有厕所,梅大夫指着后面,说往后走再右拐就是。
她走路不稳,身上一阵阵发冷,低头看地面好似波浪形,寻到厕所进去,她扶额站着晕了好一会儿,待缓过来时,才发觉这个狭窄的厕所竟是旱厕,不仅臭气熏天,地上还有很多蠕动的蛆虫!
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退几步出去了,探头看后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后面有两件房间,一件门上了锁,另一间虚掩着门,天色很黑,全凭院子里一个昏暗的灯泡的照明,她蹑手蹑脚过去,推门看了一眼。
光亮顺着开启的门进去,射在最靠里正对入口的置物架上,架子靠着墙,上面俨然摆放着的是一具木制棺材,不过用塑料布盖的严严实实,笙被吓了一跳,冷汗从脚底生出,急忙关了门离开这里。
经过这一吓,她彻底清醒了,心脏还在快速跳动,回到前厅,梅大夫问她怎么了,脸色苍白,还冒虚汗,她瞥了一眼双手交叉在胸前,气定神闲的枭,说不出话来。
“妞妞,来里面吧,再烧下去人都坏了。”
梅大夫拍着她的背,带她进了里屋诊室,调配药剂,拿出棉签碘伏等,准备肌注。笙看着她的背影,只是觉得害怕,但是她转过身看她时,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疲惫又温柔。
“别害怕,治病比什么都重要。”梅大夫弹了弹针管,“我闺女小时候也可怕打针呢。”
药水被推进身体里,也许是因为紧张和恐惧,疼痛感被放大了几倍,她咬着牙,强迫自己不去想。
“明天要是还烧,下午三点半来我这挂水,听到不?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药,好好休息一晚上。”
梅大夫说话很平静,听不出来她的情绪,笙点点头,穿好衣服,先她一步出去。
笙横在枭面前:“我太困了,回去。”
讲罢,她就夺门而出。枭谢过大夫,小步跑去追她,一直到房间门口,她不客气地进了他房间,说有话要讲。
笙一下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她……在后面房间有一具棺材。不过我可以确定后面没人,那过于安静了。”
枭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有些惊讶:“棺材?能放在屋里,应当是没启用的吧。”
“我不知道,用塑料布盖着。”
“她没对你做什么吧?有没有说奇怪的话?”
“没有。”
“后面是什么样的给我描述一下。”
“就是不大的院子,堆着些杂物,还有旱厕……”
一会儿便听不见笙的声音,她睡着了。
枭无奈地想,这哪是退烧药,简直是安眠药。他用手背轻轻搭在她额头上,确实没有之前那么烫的吓人了,自然困意也上来了。为她盖上被子,抬手看表:两点四十三。村子里的夜晚能听到蛐蛐叫声,还有远处的狗叫,这里看似普通的地方,不知水面之下可否藏有暗流。
他带上门,去了隔壁房间,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盖上衣服,望着窗外在黑夜笼罩下错落有致的小平房,想着问题,仍无困意。
第二天到了中午笙才醒,她感觉身体仍然很沉重,去摸枕边的手机问枭在哪。
枭回复:下楼。
到了楼下,枭带她去了附近一家馄饨馆,不过只买了一碗推给她,说自己已吃过了。
“答应过曼秀要照顾好你,休息一会儿去诊所。”
到了时间他们准时到达诊所,梅大夫仍然是先为她测体温,再带她到空余床位输液,隔壁床是个年纪稍大的奶奶,有家属在旁边陪着,同样是挂水来的。
奶奶跟笙打招呼:“小姑娘,哪家的?俺年纪大了记不清喽。”
笙说自己是外地人,奶奶笑了,说叫她康婆就好,她精神头很足,就算在生着病也是爱跟人唠嗑,偶尔咳嗽几下再继续聊天。
“俺都是老毛病啦,搁这输液好的快呀,快点好我要回家找老姊妹们跳舞呢!”
枭坐在一旁,面带微笑问:“听您的意思,您经常在这看病,这儿的医疗还是挺不错的?”
“那是的呀!你们看外面的锦旗就知道了,要是梅枝在这里排第二,那是没人敢称老大的!你们不知道,她当年在月亮湾是唯一一个考上医学院的女娃娃,村子里拉横幅表彰她嘞!梅枝好哇,有本事了回来建设家乡,在镇上开大医院,乡亲们看病都去找她,没有不说好的。”
笙点头附和:“原来梅大夫这么厉害啊。”
说到这,康婆四下左顾右盼看她不在,神神秘秘凑过来说:“唉,就是可惜了,她男人跑了,闺女也有毛病,死了了!现在一辈子没孩子。你说人就是不可能啥都好,赚那么多钱,家里不幸福。”
康婆的儿子在旁边拉她:“跟人家说那么多干啥?你就是不说闲话心里着急。”
女儿死了?笙突然想起来梅大夫在昨晚给她打针前说的话,她说她闺女小时候也怕打针,没想到,这个女儿已经是再也看不见的人物了。
在他们沉默的时候,梅大夫端着托盘路过,静悄悄的,像一缕游魂,不声不响地向后院飘去,不知有没有听到他们说的闲话。
枭首先打破了沉默,问:“康姨,这个诊所只有梅大夫一人周转吗?”
康婆捂着嘴小声说:“之前还有几个护士,自她闺女死后,没人啦。也不知道是她把人赶走,还是护士们受不了她自行离开。真的要我我也受不了,以前的日子跟现在没法比,她精神状态还能像现在这样,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啦。”
管不住老母亲的嘴,康婆儿子坐在一旁刷着手机,任由她去。他偶尔来调一下点滴速度,老太太一心想快点输完回家,他不让,说滴得快会心慌。在他们吵吵嚷嚷的时候,梅大夫又快速走过,好像微微扭头瞥了一眼笙,便走开了。
笙心里唏嘘不已,一个高学历的医生,叹命运不公,生活不幸,家人不在,能有勇气继续生活下去也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过了十五分钟,康婆结束了输液,清清嗓子,大声跟笙挥手告别,由她儿子搀扶着走了。现在屋里只有整理床铺的梅枝大夫,安静输液的笙和靠墙打盹的枭。
枭习惯性的抽出一根烟想清醒一下,却被笙推搡了一把,烟掉到了地上。
枭无奈:“戒不掉了,我出去抽行不行?”
笙小声但坚定地看着他:“不行。”
梅枝注意到了,但没有做声。她默默整理完毕,回到前厅坐着,趴在桌上窸窸萃萃写着什么。
笙手机通知一条消息,来自枭的。
枭:我去厕所。
他起身朝后院走,前厅坐着的梅大夫好像格外机警,麻利地撂下笔向后院追去。
“哎!”她叫了一声,想要但没来得及拦住,枭已闪进了厕所,她只得站在院子中间,笙透过门口静静观察着,梅大夫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不好意思啊,厕所刚打扫过,不方便解手。”
过了一会儿,枭出来了,他说:“失礼了,请问附近哪里有厕所?”
梅大夫淡淡地说:“出门左拐两个弯。”
枭谢过她,进屋给笙使了个眼神,便出了诊所。
枭拿起手机看,果然,他发现问题了。
枭:厕所有血,两扇门都没锁。
血!关键词出现了,整个要调查的问题点就是血,排去生理原因,该不会,她已经进行了某种活动?笙顿时警觉起来,现在整个屋里只有她们两人,如果传言属实,她必须做好任何准备。
笙紧盯着她,梅大夫去院子一角打了桶水进厕所,再出来时,桶已然轻飘飘的,大概是去冲洗了一番,然后她去了那间上次上锁的那个房间。
在她开门的瞬间,那个未知的房间里,传来类似不锈钢锅碗瓢盆掉在地上的声音,声音大到久久回响,然后就是梅大夫重重摔上了门。
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出来,笙看点滴见底,提前关掉了开关,等梅大夫回来拔针。
这时枭回来了,小声问她人呢。
笙将刚才的情况跟他讲了,枭皱眉良久,说:“哪里都是问题。”
“我现在去喊她来拔针,你在这里等着。”
他到门前,微微倾身听里面的动静,梅大夫似乎在里面说话,但她声音不大,听不真切具体的话,不过似乎是带着愤怒情绪的语气。
叩叩叩,枭敲门,梅大夫在吗,我们输完液了帮忙拔一下针吧。里面梅大夫的声音停了,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声,好像…类似生物痛苦的叫声。
枭后撤一步,梅大夫呼的一下打开门,她换了一副蓝色医用口罩,盯着他的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
“抱歉,我现在去,您也请。”
枭呼吸一滞,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从身边经过的大夫带过去的一阵风里,闻到了腥甜的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