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真好。”荀承佐回应时瞳孔一下子发大变得明亮起来,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同样嘴角不受控制的微微上扬,几秒之后又抿紧。
荀承佐的微表情不多,两个人居家的时候,通常都是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嘴上的交流也是少之又少,自然也不会刻意观察彼此。再加上荀承佐作为医生的职业性质,不苟言笑已然成为常态。
甚至是在床上,他也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克制的冷静。
而此刻,任他怎么掩饰,方絮都将他脸上逐渐消逝的笑意,一应俱全地,收入眼睛里。
方絮忽而戏谑地笑笑,荀承佐的回应确实出乎她意料。
“你好像还挺意外的。”
荀承佐反驳的很快,扫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睫毛轻轻颤动着:“还好吧。”
说不意外是假的,属实没想到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怀孕。
高兴也是真的,但在荀承佐心里,反而是失落的占比更多。
对,就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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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方絮在一起的三年,从陌生人到目前在外人眼中近乎“模范夫妻”的绝配,荀承佐依旧不敢把话说太满,不敢妄言自己对方絮究竟有多少分的了解,顶多在生活上,他只是了解方絮基本的作息、口味以及习惯。
至于这个孩子的突如其来和不久之后的去留问题,将方絮和自己本该即将分崩离析的亲密关系轰然之间铸就起千丝万缕的联系。
荀承佐依然会无奈会迷茫,大脑一片空白。
然而让他失落的地方恰好就在这——
方絮是怎么想的,他一无所知。
猜不透也不敢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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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方絮打破沉默。
看得出荀承佐不知所措的僵硬,纵然方絮自己也是第一次在某件事上失了主见,可依旧没选择给荀承佐施压。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只是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我们正常离婚。告诉你是因为毕竟你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想来想去总归不该瞒着你。”
荀承佐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似的,越过方絮话里那些个“道理”,只关心她问:“你反应大吗?多久了?”
“今天刚测出来。”
“那明天去医院做个检查,我陪你一起。”
肩膀细微地发紧发颤,方絮下意识成自我保护机制抱紧胳膊。
“我明天……不想去做检查,我没做好准备。”
说完方絮自己都有些心虚,依旧不为所动。
荀承佐喉咙开始发涩,喉结滚了滚,方絮的意思,他也能猜到个七八分了。
“你是不是不想要?”
又是一阵沉默。
“方絮,我没想让你纠结,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好。一码归一码,婚姻是我们两个自己的事,和这个孩子没关系。”
荀承佐的初衷很纯粹,纯粹到带着几分笨拙的执拗。不过是想让这份始于契约的关系,能抛开所有外在的附加,真正回归两个人本身,长久再长久一些。
无关义务,无关补偿,只看她方絮。
可如今,感情早已无力挽回,但荀承佐依旧想在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身上,找一个破冰的机会。
他自己想要孩子,却同样心知肚明方絮不会为了孩子放弃事业留在他身边。
对于方絮向来“反骨”的作风,荀承佐一应心知肚明。
小到吃饭时对口味的挑剔,大到装修时风格的敲定,方絮凡事总爱和他的意愿对着来。这个认知让荀承佐心底冒出一丝近乎孤注一掷的念头:若是自己故意说反话,装作毫不在意这个孩子,甚至劝她不必勉强留下,会不会反而勾起方絮的执拗,或是触到她心底那点不易察觉的柔软,让她最终改变主意,把孩子生下来?
“要是你不想要,可以……”
“我没说……”
两个人几乎同一时间脱口而出,又十分默契的止住了话头。
方絮瞬间便感觉大脑仿佛充血一般,她只在荀承佐的未说完的话里扑捉到一个关键词——“不想要”。
全然忽略了荀承佐话中的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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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尤为强烈,眼眶窸窸窣窣冒出许多黑影。方絮庆幸自己现在是坐着,要是晕在荀承佐面前,真叫一个颜面扫地。
闭了闭眼勉强缓和了下,视线才逐渐清晰。
“好。”
方絮扶着桌角费力站起身,“我会自己处理好。”说罢,转身缓缓踱步,下一秒,整个人被腾空打横抱起,两具温热的躯体倏地碰撞在一起。
“你……你干嘛?”肢体触碰间,方絮下意识僵硬的夹紧胳膊,双手不由自主盖在小腹上,心里的不安与慌乱稍稍被抚慰了些。
“不干嘛。”荀承佐一直都很坦率。
两道视线交汇,大概二十公分的距离,荀承佐甚至能透过灯光看得清方絮现在苍白面孔上的小绒毛。
记不清上一次这么近距离身体接触是什么时候,荀承佐环臂牢牢托着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直视着方絮,除了动作是轻柔的,眼神凌厉的不像话。
“我……我恐高。”方絮企图找个理由让荀承佐放自己下来。
“我没记错的话,去年在皇后镇的跳伞是你约的吧,你不恐高。”
方絮当时就很想反问他,为什么你记性这么好?
似乎关于她,关于两个人的共有回忆,他都记得很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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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两人结婚就约定好,不办婚宴,不度蜜月,只是签合同领证单单走个形式。
荀承佐思来想去都觉得对不起方絮,虽然她也是自愿的,但毕竟浪费了三年青春。
女人嘛,骨子里总藏着点对仪式感的期许,哪怕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或许也悄悄掠过一丝对“被郑重对待”的渴望。
荀承佐同样清楚这一点。
他明白方絮嘴上顺着他说“形式不重要”,不过是怕给这段本就勉强的关系再添麻烦,可那份藏在眼神里的失落,他没漏掉。
所以,不想让她对这段本该无疾而终的婚姻再多含遗憾,更不想让这段被迫的“亲密关系”给她的增添负担和烦恼,于是找她商量着,一起挑一对满意的婚戒。
算是,留个纪念吧。
至少荀承佐是这么想的,毕竟如果不是方絮,他不会选择再婚。
方絮倒是没意见。
后来婚戒没挑到合适的,婚后两个人因为工作异地了一年多,这事便搁置下来。
同样地,这也成了荀承佐的一件心事。
在之后就是第二年,也就是去年,两个人终于都有了时间,方絮想先在国内玩上三个月之后再飞往大洋洲solotrip,荀承佐不放心,征得方絮同意之后便一起去了。
所以,在荀承佐眼中,这相当于两个人的“蜜月旅行”。
只是从未被方絮认可。
新西兰皇后镇的跳伞,是方絮在大洋洲游玩安排的第一个行程。
当时在跳伞基地填写个人信息的时候,荀承佐对着兴致勃勃的方絮无奈的摇着头。
“你真想好了?”
方絮带着镭射护目镜,编着麻花辫,难得涂着鲜艳的红唇,穿着运动背心和速干裤,尽显她纤瘦又具备线条感的身材。风裹着新西兰特有的清冽空气吹过来,蓝天为衬,方絮整个人热烈又鲜活。
“想好了,我可不要让自己留遗憾。”
荀承佐自然没扫她的兴,乖乖跟在她身后一起填表,接着进入直升机,最后从15000英尺高空纵身一跃,360度无死角鸟瞰了一圈瓦纳卡湖。
显然,这个借口在荀承佐这里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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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你这样抱我,宝宝在肚子里不舒服……”方絮有点紧张,说到最后声音略微发颤。
“他现在估计也就豆子那么大,到底是他还是你不舒服?”
荀承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近人情了?
方絮害怕荀承佐乘人之危,万一伤了自己怎么办,于是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道:“你到底要干嘛!”拳头顺势锤在荀承佐的肩头。
“你瘦了。”
声音稳稳落入方絮耳道里。
如同被施了魔法,方絮愣住了。
莫名的,方絮居然产生出他们很恩爱的错觉。这个念头真的是太邪恶了。
“唔……”
荀承佐抱着她朝卧室走:“等下测个血压,你先卧床休息。”
走进卧室,两个人的视线几乎同一时间聚焦在方絮遗落在床头柜上的验孕棒包装盒上。
方絮被他稳稳放至在床上,细心的掀开被子替她盖上,随即顺手抄起床头柜上的包装盒。
方絮慢了一步,伸手去够包装盒时早已被荀承佐占了上风。
像是偷吃糖果被发现的小孩,方絮小声嘟囔:“就是个空盒子,我忘记扔了。”
“是吗?”荀承佐低头朝她笑,举起盒子在耳边晃了晃,接着循着声音从盒子里倒出来一支验孕棒,显示区的位置上两道红杠十分醒目。
荀承佐没有戳穿她,而是放回原处,自己则去储物柜里面拿出电子血压计。
“伸手。”荀承佐轻轻拉着方絮纤细的小臂,将袖带缠绕在她右手肘关节上方,自己伸进两根手指衡量好松紧,接着按下开关,两个人都默契的保持安静。
直到仪器“嘟”的一声提示结束,荀承佐扫了眼显示屏上的数据随后报出来:“高压八十七,低压五十五,血压有点低。”顺道帮方絮解开袖带,下意识提醒她:“你刚刚脸色很不好。”
“谢谢。”
“我建议你明天去做个检查,我上午不忙,可以陪你一起。”说完,荀承佐垂下头,连同手里收拾血压计的动作都停住了,似乎是在等着方絮一个肯定的回应。
尽管是低着头,荀承佐的侧脸依然富有层次感。从额头到鼻梁,线条流畅而立体,眉骨微微突,山根与鼻尖近乎一条直线。下颌线清晰,脸型柔和又不失一丝锋芒。
“就算你不想要他,至少也得做个检查看看你的身体用什么方式才能尽可能减少伤害。”不知道为什么,荀承佐勉强编了个理由希望方絮不要误会,即便是这样,理由也牵强到让方絮一下子看穿他的心思。
“荀承佐,我觉得你可以直截了当的说你的真实想法,不用说这些隐晦不明的话。”
荀承佐顺势抬头,眼睛里的红血丝很明显,此刻他疲惫的像个小老头,方絮心口处无缘无故的发酸发痛。
“没什么想说的,”荀承佐摇头矢口否认,“你自己想好就行。”
看破不说破,方絮往他身前挪了挪,两张脸凑的很近,“荀承佐,你不会撒谎。”
说完,方絮撤回身体,坚定的丢下一句:“你可以想要一个孩子,但不能是我生的。我会去做检查,争取在下周办完离婚前就做好人流。”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荀承佐犹如吃了一嘴的玻璃渣,满怀的话说不出也咽不下,胸膛有千千万万的情绪在战栗。
他们之间,像生锈,僵硬生涩,又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