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厚重的铁门,走进精神病院,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气味。那是精神类药物与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她已经习惯这种气味,但某些时候,仍然会轻轻刺痛她的神经。
顾盼走向更衣室,换上洁白的护士服,对着镜子把头发盘起。镜中的她神情平静,但是有些疲惫,说明这份工作不容易。
又到了给病人吃药的时候,顾盼推着药车,给病人分发药物,记录他们的状态,轻声细语地跟他们交流。她走到毕迟房间门前,犹豫了一会,才推门而入。
“该吃药了。”顾盼轻声说着,把药片递了过去。
蜷缩在角落里的毕迟缓缓抬起头,凌乱的头发下,一张瘦削的脸几乎脱了形,但顾盼仍然辨认得出那熟悉的脸。
毕迟机械地接过药并吞了下去,眼神始终盯着地面。就在顾盼准备离开时,她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地说:“我认识你。”
顾盼愣住了,过了一会才说:“是吗?”
“你很像一个我伤害过的人。”毕迟说完这话,又缩回自己的世界,不再理会任何询问。
顾盼走出房间,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从前痛苦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你还好吗?”路过的护士关切地问。
顾盼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说:“没事,只是有点累。”
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毕迟,更没想到当年那个嚣张跋扈的霸凌者会变成眼前这个精神破碎的病人。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毕迟为什么在这里?她经历了什么?这些疑问她找不到答案。
终于在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机会终于来了。顾盼在巡视时发现毕迟独自坐在活动室里,看着窗户发呆。她的神情不像往常那样空洞,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清醒。活动室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灯光,毕迟映出一道灰色的影子。
“你在想什么?”顾盼轻声问道,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毕迟没有回头,风吹窗户玻璃的声音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有时候,我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毕迟突然说,声音平静得不像病人。
“什么事情?”顾盼问。
毕迟眼神迷离,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开始讲述自己的恶行:“我去了一个很乱的职业学校,我很快跟那里的小混混混熟了。那时候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有时候我们会欺负她……”
顾盼只是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说的话。
毕迟继续说:“我们把她关在厕所里,把她的包扔进垃圾桶,问她要钱,往她身上倒脏水,在她脸上写侮辱性的话……”
顾盼感到一阵恶心,有些手段她也经历过。这才知道,原来她不是唯一被毕迟霸凌过的受害者。
毕迟的声音开始发抖,继续说:“有一次,我想让她害怕,把她骗到一个没人的教室,几个人围着她,逼她学狗叫,她往后退,一不小心……”
毕迟抱紧自己,仿佛感到寒冷,继续说:“我们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时候,她已经不动了,满地是血。我原来只是想吓唬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顾盼很震惊,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
毕迟眼神涣散,继续说:“学校把事情压了下来,说她是自杀。从那以后,我就总是看见她。她浑身是血,站在那里看着我。”
“你没寻求帮助吗?”
毕迟苦笑一声,说:“怎么寻求帮助?告诉别人我被一个死了的人缠上了?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
“所以你一直独自承受这些?”顾盼说。
毕迟的话语里透着绝望,继续说:“我试过用酒精和毒品麻痹自己,不但没有用,反而更糟糕了。她不再是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我,她带来了其他我欺负过的人一起站在那里看着我。”
顾盼感到一阵寒意。
毕迟转过头说:“我毁了她的人生。”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顾盼说。
毕迟沉默了,就在顾盼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开口说:“嫉妒。”这个词轻飘飘地落在空气中,却好像带着千斤重量。顾盼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个答案,在她的记忆里,曾经那个嚣张跋扈的毕迟,那个根本不考虑别人感受,以霸凌别人为乐的毕迟现在竟然消失不见了,而现在却变成了精神病院的病人。
毕迟扯着病号服的衣角,说:“其实我欺负她们,是因为我羡慕她们比我长得漂亮,从小我的经历并不好,我是个没人在乎的孩子。我多希望有人能在乎我,也许我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所以你就欺负她?你是因为内疚才这样?”顾盼有点说不下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毕迟的自卑,让无辜的人受到伤害。
毕迟像忏悔一样,继续哭着,语无伦次地说:“比那更复杂,不只是内疚,还有恐惧。恐惧会有报应,恐惧我永远逃不出自己设下的陷阱。最后,我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站在高楼上准备跳下去,却完全不记得是怎么上去的。”
顾盼想象着那个画面,毕迟站在高楼边缘,被自己的心智折磨得支离破碎。
“后来我就被送到了这里。”毕迟结束了自己的叙述,声音中透着疲惫。
毕迟的眼睛湿润了,说:“那天认出你了,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回到过去该多好。”
“回不去了。”顾盼温和地打断她。
交接班时间到了,顾盼起身离开。在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毕迟仍然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
接下来的日子里,顾盼注意到毕迟的状态直线下降。有时候她会拒绝服药,整日蜷缩在角落,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有时候她会突然抓住经过的护士说疯话:“求求你,救救我。”
顾盼尝试再次和她交流,但毕迟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封闭的世界,再也无法触及。
这一天,顾盼和往常一样来到精神病院上班,一进精神病院的大门就感觉到不同寻常的骚动。毕迟的房间门敞开着,房间里挤满了人。
“发生什么事情了?”顾盼问。
一个护士沉重地摇着头说:“这个房间的病人自杀了。”
顾盼透过门的缝隙看到房间里的一切,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情绪麻木的顾盼像往常一样完成工作。最后一次见毕迟脸上的表情和毕迟当时欺负她嚣张的笑脸交替出现,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对比。她感觉很疲惫,回去的时候,赵良用温暖的灯光和食物香气包裹了她。
“回来了?”声音从厨房传来。赵良系着围裙正在做饭,看起来有些滑稽,却莫名让她心安。
顾盼点头,突然感到有点晕,赵良察觉了她的异常,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当她靠在赵良肩上时,感觉轻松了许多。
“怎么了?”他轻声问。
顾盼靠在他肩上,终于让压抑了一天的情绪释放出来。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整个故事,包括毕迟的结局。赵良静静地听着,轻抚她的后背。等她说完才开口说:“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但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我以为她只是针对我,没想到她还欺负了很多人。”顾盼说。
赵良静静地听着,不时轻抚她的后背,等她说完才开口安慰她说:“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但感觉很奇怪。这么多年,我偶尔会想象她会遭到报应,可现在真的发生了,我却感觉不到任何满足。”顾盼说。
“因为你不是她,你不会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得快乐,即使那个人伤害过你。”赵良继续安慰说。
顾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心中涌起一阵感激。赵良懂得如何触动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懂得如何安抚她的情绪。赵良思考了一会,说:“也许她的精神病是源于无法承受自己对别人造成的伤害。那些声音是她内心最后的良知。这是应有的循环。”
“也许吧。”顾盼说。
“你也别多想了。”赵良说。
“我想我也许该放下了。”顾盼轻声说。不知是对赵良说,而是对自己说。
赵良用安慰这个很好的理由,自然而然地把顾盼搂在怀里,两颗受伤的心灵在逐渐靠近。顾盼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泪水浸湿了他的衣服,但是却被他搂得更紧了。
顾盼随着记忆回了学校,看着曾经自己被霸凌的地方。校园里的建筑几乎没变,校园外的街道变了样。她站在栅栏外,看着学生们在操场上奔跑,忽然意识到记忆的重量不在于它有多痛苦,而在于你选择如何承载它。
城市的灯光如星河般蔓延。顾盼知道,她会继续她在精神病院的工作,照顾那些迷失在自我迷宫中的灵魂。毕迟的结局不是她的胜利,而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关于人性的脆弱,痛苦的循环,自我的救赎。这也许是最好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