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野外小道上。马儿被这暑气折磨得够呛,焦躁地不时发出响鼻。赶车的老伯也口干舌燥,拿起身边水囊却发现早已空了。发愁间,一阵带着土腥味儿的清风拂过,他放眼望去,隐约看到前边有河流的影子,挥鞭加速前进。
河边清风阵阵,马车在离河岸不远的树荫下停住。老伯回头对车里的人说道:“小夏,我去那边打些水。”
“我也去。”车帘掀开,一名眉清目秀的布衣青年探出身来,一双杏眸清澈灵动,正是重获自由后逐渐恢复活力的陆知夏。为了掩人耳目,出逃在外的她只好改扮男子。
下车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陆知夏随老伯拿着水囊牵着马儿朝河边走去。岸边风大,河水湍急,陆知夏掬了一捧清澈河水洗脸,浑身燥热和倦意退去几分。可惜她不会游泳,不然早跳进河里畅游一番消暑。
马儿伸长脖子悠闲喝水,老伯将带来的几个水囊全部灌满,陆知夏看着远方问道:“吴老伯,咱们已经赶了六天路,何时才到离忧城?”
吴老伯微笑道:“不出意外,后天就到了。”
“离忧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对于未去过的地方,陆知夏既憧憬又有些担忧。
“你从未去过?”吴老伯颇感意外。
陆知夏摇头,失落道:“我爹娘从不让我出远门。”
吴老伯也望向远方,缓缓说道:“离忧城、云炀城和玄镜城是盛元国三大皇恩城。相传当年开国高宗登基后正要给萧姜秦三位功臣封赏,当晚三人却不约而同前来请辞还乡,高宗一番挽留也留不住,便赐予他们特权,回乡安度余生。三名大将返乡后致力于重建家园,贡献颇多,深受当地百姓拥戴,后来玄宗便敕封他们的后人为城主,地位虽次于王孙诸侯,但有部分实权。这三城也在他们家族后世几代人的治理下日渐繁荣,如今的离忧城各方面更是比及京师。”
往日陆知夏已经觉得云炀城够繁华热闹,想不到离忧城还要在它之上,不禁感慨道:“离忧城的城主定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非也。”吴老伯摇头,说道:“如今离忧城城主名唤萧景,是先城主的独子,年少意气风发时也曾不务正业离家闯荡江湖,还凭借一杆红缨长枪四处惩恶扬善,搏得个‘知心红枪’的名号。后来老城主病重唤他回家,拖着病体苦口婆心劝了他半月他才肯收心继承城主之位。好在成家后的萧景日渐稳重,广行仁政,虽无大的建树,但离忧城在他的治理下依旧繁荣。”
“这位萧城主很善解人意吗?”陆知夏还在琢磨萧景那个“知心红枪”的名号。
吴老伯笑道:“那个名号是说他桃花运不错,江湖上的红颜知己数都数不过来。”
“这也能摊上个名号?”陆知夏失笑。
“名号这种东西都是江湖人随口叫来玩的,没几个有实际意义。”吴老伯淡淡的语气,透着一丝讽刺和无奈。
陆知夏满眼憧憬道:“离忧城如此繁华,到时我一定好好逛逛。”
吴老伯提醒道:“离忧城虽繁华,但江湖势力庞杂,你到了那儿一定要低调行事。如此藏个一年半载定不成问题。”
闻言,陆知夏又开始发愁,“若是一年半载后我爹还不放过我怎么办?”
吴老伯道:“到时候再说呗,走一步算一步。年轻人别总提前给自己添这么多烦恼。”
天边飘来一大片黑云,阳光逐渐消失。眼看要变天,二人赶紧收拾东西。
一阵大风刮起,天地间一片混沌,天空电闪雷鸣不断,大雨转瞬而至。陆知夏抱着水囊跑回车边,同吴老伯一起将马和车拴好。雨势变大,二人只好上车暂避。
暴雨过后还下着零星小雨,为了不耽误路程,吴老伯披上蓑衣继续赶车上路。
这场雨时大时小,断断续续下到天黑。二人运气不佳,一路上都没有遇到旅店或破庙之类可暂避风雨的地方。雨夜又不便露宿,他们只能马不停蹄地赶路。好在陆知夏早已习惯长途跋涉,坐久了除了腰腿酸疼,并无其他不适。
为了躲避追踪,吴老伯一直驾车走小路。夜雨中视线不佳,他担心遇上危险渐渐放缓车速。马儿忽然在一处土坡旁停下,焦躁地跺着马蹄。吴老伯还未搞清状况,地面忽然猛烈摇晃,一阵巨大轰响声中,前方道路被大片从土坡上滑下的泥土掩埋,远望去路上阴影厚厚一层,足有半人高。
劫后余生,吴老伯下车轻抚马儿的头,奖励它一根胡萝卜。
陆知夏挑起帘子,看到前方被埋的道路吓了一跳,她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无措道:“路堵了我们怎么办?”
吴老伯转头看见附近树林里透着几点灯火,说道:“那边好像有座村子,我们过去找个地方落脚,等明日雨停再想办法。”
“好。”陆知夏又冷又饿,也想尽快找个干爽的地方过夜。
吴老伯上车,驾车往林中小道而去。
*
小村庄灯火稀疏,一眼看过去房舍破落窄小,吴老伯想这里住的人应该不多。他正犹豫要不要进村打扰,蓦然瞥见村口不远处有座独立的简陋小楼,外边一面酒幌子在风雨中摇曳,似在向他招手。
雨又下大,马车在小楼前停下。大门敞开着,吴老伯向门中望去,灯火昏黄的厅上摆着客桌,这里果真是一家客栈,而且仍在营业。吴老伯转头让陆知夏带上行李,两人一同冒雨冲进客栈。
入门即是一方小厅,整齐摆着五张客桌椅。许是小店位置偏僻,生意不佳,他们进来许久也不见店家和其他客人。吴老伯环顾四周,发现僻静柜台边上有一名中年男子,他一手撑腮正在打盹,看穿着打扮像是店里的掌柜。
吴老伯轻咳一声,中年男子缓缓睁眼。看到有客人登门,他立时来了精神,笑着迎上前道:“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陆知夏目光落在这人左边颧骨一颗大黑痣上,总感觉这人气质跟身份有些不符。
吴老伯顺着旁边楼梯往上看,掌柜说店里目前没住客,楼上客房都空着,他们若是要住可以上去随便挑选。吴老伯当即掏出银子要了两间房,同时让掌柜为他们准备饭菜。
掌柜热情帮二人拿行李,亲自带他们上楼。
楼上只有一层,狭小的走廊两边各有三扇门,吴老伯挑了左边最里边相邻的两间房,三人带着东西走过去。陆知夏住最里面那间房,吴老伯在她隔壁。
吴老伯推门进房,陆知夏站在门外望了一眼。客房不大,在门口便能一览无余,房内除了一张床和一套桌凳别无他物。陆知夏也走进自己的房,里面的布置和吴老伯那间一模一样,难怪这么小的客栈能有六间客房。她在房里走了一圈,空间虽小,但各处收拾得干净整洁,还算不错。
掌柜下楼前问二人还有何需求,陆知夏让他准备洗澡水送来。掌柜面露难色,说道:“店里人手不足,客官沐浴得自己下楼,楼下有公共浴池。”
陆知夏顿时犯难。她现在是男子身份不能光明正大入女浴,至于男浴……眼下店里没其他客人,她先去洗应该不会有问题。陆知夏随即从包袱里捡了一套干净衣裳就随掌柜下楼。
路上,陆知夏好奇道:“掌柜,怎么就你一个人忙前忙后,店里没有其他伙计吗?”
掌柜笑道:“后院还有几个伙计在干活,眼下生意不好,前边我一人应付足矣。”
下了楼,陆知夏随掌柜来到一处温暖的屋子外。一墙之隔的两间房门上各挂着一块木牌,掌柜推开挂着男浴牌子的房门请陆知夏进去。陆知夏正要抬步,门前帘子被人掀开,一个肥头大耳的汉子提着个冒热气的空桶出来,碰见客人立刻笑呵呵道:“客官放心洗,热水不够我再进去给你添。”
闻言,陆知夏抱着衣服转身,逃也似地奔上楼。掌柜和大汉相视一眼,脸上笑容立马消失。
听见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吴老伯开门探出头来,见陆知夏刚下楼又抱着衣服匆匆回来,问道:“怎么,浴池环境不好?”
陆知夏小声道:“为了安全起见,一会儿我还是打水回来擦身吧。”
吴老伯了然点头,叮嘱她早点把湿衣服换下别着凉了。
*
外边雨声淅沥,擦身换好干爽衣服的陆知夏疲惫地躺在床上。半个时辰过去了饭菜还没做好,她肚子饿得咕咕叫,沮丧地望着房门,心想:这家客栈的厨子难道是老大娘?动作也忒慢了。
湿冷的雨夜,糟糕的心情,陆知夏忽然无比想念家里的大浴桶。她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刚泡过满是花瓣的温水浴,换上柔软顺滑的丝衣,安心躺在宽大舒适的床上聆听雨声……一切如此惬意。
“不行。”陆知夏睁眼猛坐起来。她告诉自己已经从那个家解脱出来了,不能再留恋过去那种奢靡的生活。
“客官,饭菜备好了——”
外边传来掌柜的声音。陆知夏收起遐想,匆匆起身下楼吃饭。
小厅依旧冷冷清清,陆知夏和吴老伯坐在楼梯旁一张桌边吃饭。饭菜有荤有素,菜色味道一般,但乡村野店有口热食吃就不错了。陆知夏大口扒饭,肚子有货身上也跟着温暖起来。
掌柜抱着一坛酒走过来,热情道:“雨天湿冷,二位客官要不要喝些酒水驱寒?”
吴老伯摆手,“多谢掌柜一番好意,但我们爷俩从不喝酒。”
掌柜道:“这酒度数不高,不会喝醉的,你们尝两口就当驱寒,我不收你们银子,就当感谢二位雨夜照顾本店生意。”
吴老伯连连摆手拒绝。这时客栈外传来动静,似乎有客来。掌柜从窗子向门外望去,只见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正朝他的小店而来。赶车的黑衣少年衣饰光鲜,车里的想必是位贵客。掌柜两眼放光,搁下酒坛热情迎上去。
华丽马车停于客栈门前,少年跃下马车,在地上摆好方凳,掀开车帘恭敬立在一旁。
不久,一名模样娇俏可人的绿衣姑娘探出头来,望向客栈的圆润大眼中闪烁着兴奋光芒,“太好了,总算有个地方能吃饭歇息了。”
“就知道吃,难怪来云梦居不到数月就胖了几斤。”车里一个尖脆的女声调侃道。随后车里传来其他姑娘的哄笑声,听声音人数不少。
绿衣姑娘懒得理会她们,伞也没撑就下车,直奔客栈敞开的大门。
随后,马车上陆续走下六名衣饰华美的姑娘,个个仪态端庄,气质不俗。尤其是最后一名下车的紫衣姑娘,虽年纪看起来比其他姑娘大,但气质清雅沉稳,姿容明艳出众。
六女各自结对撑伞嬉笑走来,彷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把立在门边的掌柜都看呆了。这些人光是马车就价值不菲,又个个衣饰光鲜,掌柜猜她们定是大户人家结伴出游的小姐。
“雨大,你们就不能走快点吗?”早些到檐下的绿衣姑娘已等得有些不耐烦。
姑娘们来到大门前,少年一一为她们收拾伞具。掌柜拱手作礼,笑嘻嘻迎他们进门,“几位贵客打尖还是住店?”
一名白衣姑娘抢先道:“给我们一人一间上好的客房,再准备两桌上好酒菜。”
尖脆的声音在清冷大厅显得格外清晰。陆知夏抬头瞟了一眼那群衣饰华美的姑娘,暗暗冷嗤:这荒郊野外哪来“上好”的东西,有吃有住就不错了。
掌柜神情略显尴尬,说道:“小店仅剩四间客房了,食材也一般,可能无法满足姑娘的要求。”
“无妨。”紫衣美人上前一步,将两锭银子塞给掌柜,和气道:“剩下的房间我们都要了,吃的你看着人数准备,够吃就好。”
白衣姑娘撇了撇嘴,心有不满却不敢作声。
掌柜摩挲着手里的银子,笑道:“客官们先坐,我这就去准备。”
小厅总共五桌,这八人一来就零零散散把小厅坐满了。
邻桌一股浓重甜腻的脂粉味儿飘来,陆知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吴老伯关切道:“该不会是着凉了吧?”
陆知夏摆手,低头继续安静吃饭。
*
不到一盏茶功夫,新来的客人饭菜都上齐了,掌柜还亲自给他们端茶倒酒。陆知夏不禁感慨有钱就是好使,连穷乡僻壤的人都知道“看人下菜”,真是人心不古啊。
一名粉衣姑娘忽然重重扔下筷子,挑剔道:“这饭又粗又硬,菜也寡淡无味,是给人吃的吗?”
“就是,难吃死了。”
几名姑娘跟着放下筷子,皆是一脸嫌弃。
紫衣美人沉声道:“小蝶,出门在外就不要讲究这么多,不然饿着过夜的滋味可不好受。”
小蝶便是带头摔筷子的粉衣姑娘,她看向紫衣美人,娇声道:“菱姐姐,要不我们还是回头换条路走吧。这里条件太差,姐妹们怎么受得了?”
“就是啊,饭这么硬,大家吃了闹肚子怎么办?”
“房间小,床也小,又不够住,难不成还让我们打地铺?我可受不了。”
“洗澡也没有浴桶,大家挤在一个池子里多脏啊。”
……
姑娘们满腹牢骚,只有与紫衣美人同桌的绿衣姑娘和少年在安静吃饭。站在一旁的掌柜和伙计面对贵客抱怨皆脸红挠腮。
紫菱重重放下筷子,说道:“这条路去离忧城最快,绕远路得多走四五日,况且雨夜赶路也不安全,若是遇到方才那样的滑坡,咱们的小命全都得搭上。”
闻言,厅上姑娘都不再吵嚷,低头安静吃饭。
掌柜和伙计也松了口气。贵客有钱是好,但品味刁钻实难伺候。他们店的饭菜虽比不上大客栈,但也不至于像小蝶姑娘说的那么差。
掌柜拿着酒壶上前殷勤地给姑娘们倒酒赔不是。之前挑三拣四的姑娘见他如此热情,脸色也缓和许多。
陆知夏和吴老伯吃完饭回楼上歇息。回屋前,吴老伯叮嘱陆知夏晚上不要随意出门,睡觉要锁好门窗,有事就大声喊他。陆知夏将他的叮嘱记下。
这一路吴老伯像家人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陆知夏,令她绝望麻木的心恢复一丝温暖。
回房锁好门,陆知夏走到仅有三尺宽的小窗前望着外边漆黑雨夜发呆。眼看要到离忧城却突遇天灾,不知前路是福是祸……
凉风透过窗户吹进来,陆知夏连打几个喷嚏,赶紧关窗熄灯歇息。
终于开启第二卷[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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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