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公园是我们这座俗城凡市里最为梦幻的地方之一。公园里种满了合欢花,叶如诗,花如梦,在初夏的微风中,诗在枝头翩翩起舞,梦在空中缓缓下落。看着此情此景,美的如诗如梦。忽然想到纳兰性德的词:“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好一句“空倚相思树”!远远地不是有个人,倚着一棵合欢么?那人,不正是龚邑郡么?龚邑郡倚着树,旁边还架着一个自行车,正是他平常骑着上学的那辆。看见龚邑郡,一时间我什么都想不到了,快快地飞奔过去。
越是接近他,脚步越是放慢了下来。到最后,飞奔的步伐竟停了下来,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住,静静地看着对面不远处的那个人。
初夏,微风,合欢花下。不是风景,亦是风景。没有丹青,已然成画。画中十七岁的男生倚在合欢树下,静静地看着对面还微微喘着气的十七岁女孩在风中略显凌乱的长发。男生穿着的那件纯白的体恤几乎要融进周遭的风和天边的云里。那一幕,那一景,就像是拉长了的电影镜头,唯美如诗。
很多年后,我拥有了一幢院子里种着合欢的别墅,我经常坐在我的窗前,看着窗外合欢的枝叶随风摇摆,看着粉红色的合欢花随风而落。那时的我,有一群温柔和善的亲人,有几个不离不弃的朋友,有一个执子之手的伴侣,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还有一只明黄色瞳孔的大白猫。我几乎拥有了全世界。可偏偏是十七岁这年的合欢花,初夏这日蓝天白云的风景,如同泛了黄褪了色模糊不清的老照片,在我的记忆里一年又一年的消散,一点一点地退出我记忆的硬盘。终有一日,它们在我的脑海里只剩下针尖大的一席之地。可每每看见窗外合欢的春秋冬夏,我越来越迟钝的心中依旧会泛起一阵小小的涟漪,可这小小的波澜早已不是为了当时那个明亮张扬的少年了。
龚邑郡朝我绽放一朵大大的微笑:“咖啡好喝吗?”
我本来有一万句调侃的话要跟他说,此刻却一句也不记得了。我微笑着点点头,说:“好喝。”
接着就像失语患者一样,戛然而止。
龚邑郡抬手帮我把细碎的乱发夹到耳后,看似随意地问道:“接下来干什么?想去哪儿?”
“你定吧。今天我听你的。”
“其实,”龚邑郡笑着咧开嘴,“我正好有两张电影票。”
其实龚邑郡早就安排好行程了。电影结束的时候刚刚十一点,我们两个各买了一杯大号奶茶,顺着步行街一路慢悠悠地逛着,边走边聊。正好走到一个亮着红灯的四岔路口,因为两旁没有车,我便很自然地继续往前走,龚邑郡一把把我的手拉住,硬生生拽了回来。
“红灯呢,没看见呀?”
我吐吐舌,说:“从小到大,我过马路从来不看是不是红灯,只看有没有车。”
龚邑郡无奈地耸肩,说:“中国式过马路。你这样早晚要出车祸!”
这时绿灯亮了,我俩便一齐往前走去。我依稀觉得有什么和刚才不一样的地方,但说不出来。等过了马路,龚邑郡把拽着我的手轻轻松开,我这才恍然大悟——刚才龚邑郡一直牵着我的手来着!
其实被他牵得挺舒服的。他的手比我的大上一圈儿,能把我的手完全包裹住,安安稳稳的。
龚邑郡似乎能看穿我在想什么,于是他挠了挠头,很绅士地问道:“我可以继续牵着你的手吗?”
我矜持地笑笑,说:“算了,我手出汗。”
龚邑郡还是伸过手把我的手拉着,轻轻捏了捏,说:“我也出汗。”
我朝他扬起下巴笑了笑。
两只汗手紧紧地牵着。
龚邑郡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这是我第一次牵女孩子的手。”
“还挺软的。”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差点被自己呛死。
“像小猫爪。”龚邑郡赶紧补充。
我笑了笑,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我一直很想知道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我没想到龚邑郡居然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你长得好看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敷衍的回答居然让我很高兴。
龚邑郡可能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太没营养了,赶紧补充道:“其实吧,也不全是因为你好看。我第一次看见你,除了觉得你是个挺漂亮的女生,其他就没什么印象了。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习惯了在你身边打打闹闹,看你对着我皱眉毛,习惯了给你讲数学题的时候居高临下地看着你。当你跟别的男生说话的时候我还会有点生气。有几次自习的时候突然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远远地看着你的侧脸,还有你写作业的时候认真的样子。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我肯定喜欢上你了。”龚邑郡笑了笑,像是陷入了很美好的回忆之中。“你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我真说不出来。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上你了而已。”
我一边低头走路,一边静静地听着他的告白。整个世界都变得好安静,我仿佛能看见爱情慢慢靠近的样子。
“其实之前跟你打赌,输的人请吃饭,我是故意要输给你的。我只是想找个理由请你吃饭而已。”
我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不敢和他目光相接。我听见他有些别扭地问道:“那你呢,你有没有,哪怕就一点点……对我有好感?”
才是初夏的季节,天气早已有了盛夏的燥热。我似乎感觉暑热的蒸汽从黑色的沥青马路上蒸腾而上,渐渐把我整个人笼罩了起来。被他牵着的那只手一下子出了汗,我想把它抽回来,但龚邑郡的那只手却有力地把我的手紧紧抓住。
“现在不愿意回答我就不用回答,等你想好了答案再告诉我。”
龚邑郡的声音没有一丝气恼,反而明亮地像盛夏的阳光,带着调皮的笑。
“或者……等你喜欢上我再告诉我吧。”
我们不再说话。我乖乖地跟着龚邑郡大步走,像跟在哥哥旁边的还不懂事的小妹妹。龚邑郡拉着我拐进一条深巷。我惊讶地发现这地方离市中心虽近,我却完全没有来过。小巷幽深静谧,石板路的缝隙上长着细细的青苔,两旁的石头墙上爬满了深绿色的爬山虎。如同世外桃源一般。我甚至相信下一秒就会看到一个卖花姑娘挎着小竹篮,用一口吴侬软语笑问我们,要不要买一只杏花。
我转头对龚邑郡说:“这是哪里?”
龚邑郡笑着把手朝上一指,说:“到了。”
我抬头看到了古色古香的饭店招牌:江南拾遗。
晚上回了家跟爸妈一起吃饭的时候,妈妈突然说了一句:“夜夜,听说今天你一个人出门去玩的啊?”
我一惊,一下子很敏感地问道:“你听谁说的啊?”
老妈像是很不在意地随口说:“我也就是随便听说啊。”
我说:“我今天就去图书馆看了看书,怎么了?”鬼使神差地,我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让老妈知道龚邑郡的存在。
“哦。我就问问。下次出去还是跟晓玫她们一起比较好,一个人还是很危险的嘛。”
“晓玫又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陪我的,人家可是有男朋友的人。”我赶紧把夏天拖下水。夏天跟晓玫的事情很早就公诸于众了,双方的家长都持着不支持也不反对,静观其变的态度,这也是他们俩早恋至今还没被拆散的原因之一吧。
“她跟夏天还在谈啊。”老妈的语气令人难以捉摸。“夏天谈恋爱,你可不要跟他学啊。”
“为什么啊?”我脱口而出。老妈抬起眼皮瞪了我一眼,我赶紧接着说:“凭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啊。”
老妈一瞪大眼,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大声说道:“你是想早恋吗?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谈什么恋爱?你成绩有小天好吗?”
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又没说我要谈恋爱,你那么凶干嘛!”
老爸立刻软绵绵地插了进来:“好了好了,给你们俩拿个扩音器要不要啊?”
老爸的出现让老妈的脾气缓和了很多。老妈调整表情,很是和颜悦色地看着我说:“行了,我知道你没谈恋爱,但你以后也不能谈恋爱,知道了没?”我还没说话,她就接着说:“还有啊,高一虽然结束了,学习可不能放松。不然到了高二你可怎么跟得上?我已经跟你们数学老师说了到他家补课,钱都交了。明天你就给我过去。”
我顿时杏眼圆睁,刚想开口,老妈一个眼神就甩过来:“怎么?不高兴?”
“没有。”我立刻灰溜溜地低了头,拼命扒着碗里的饭,企图把悲愤化作食欲。
老爸恰到好处地评论道:“行啦行啦,夜夜很乖,明天我送你去你们数学老师家。暑假的光阴一定不能浪费,虽然在家,还是要好好学习。还有你,也是的,总是疑神疑鬼干嘛?你看我们夜夜,像是交的到男朋友的人吗?”
我愤愤地抬起头,一脸哀怨地看着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