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心出了寝宫,越想越气,心里暗骂大臣迂腐。可她没细想过,那些大臣参来参去,总说她后宫干政,却没参她说错了。
漆雕心带着福来月,撑伞而行,发现行宫布局像个八卦阵,中心位置是片荷塘,时令尚早,荷塘里还光秃秃。
刚绕过一颗歪脖子柳树,便看见大巫祝拦在路中间,似在观赏风景,听得她走近,潇洒转身,对着她,啪啪啪缓缓鼓起掌来。客观地说,大巫祝长得还是不错的,宽额方脸,身材俊硕,很符合神在人间代言人的形象,只是这眼睛里透出的浮光,如同光映在久未擦洗的烧水壶上般,有些污。
“没想到呀,王上的后宫还有这等人物?”
漆雕心听不出褒贬,但人情世故还是懂的,在王上面前可以不行跪礼的人,水可深着呢。她施施然行了一礼道:“巫祝好雅兴,大雨天在这儿赏荷。”
大巫祝听漆雕心话棉里藏针,倒也不反驳,只微笑着围她转了一圈,像打量自己的猎物。
漆雕心十分厌恶,却不表现出来。
“本巫今天在这里,特特等着漆雕才人,就是想问一句,我俩”,大巫祝凑近漆雕心,用手在两人中间比划了几下:“莫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缘分是本巫不知道的?”
漆雕心转身走开两步,避过大巫祝的大头,心里怒道:这厮怎如此大胆,嘴都要凑到自己脸上来了?面上却不显,伸手折了枝柳条在手里把玩,道:“应该没有吧,若认识大巫祝这样的高人,我怎会不记得呢?”
大巫祝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迎面而来一个柔弱俊美的小哥,只好打住话头。漆雕心定睛一看,感情是上次被福来月药晕的那个,顿觉尴尬。
那小哥却坦然对两人行礼,道:“漆雕才人,破拿奴大人邀您到华雍王处小聚,说上次有事耽搁,今日定要好好聚聚。”
漆雕心太想冲口而出:怎么又是你?转眼瞥见大巫祝饶有兴味地在自己和小哥身上来回打量,虽不知道自己面上什么表情,但第六感告诉她,大巫祝觉得自己与小哥之间有私。
真是什么样的人想什么样的事,漆雕心决定戏弄大巫祝一番,她上前一步,对小哥情意绵绵道:“你回去禀告,说我换身衣服便去。”
那小哥听她话音不似平常,抬眼偷瞟了一下,这一看非同小可,只觉漆雕心眉眼春光荡漾,似是冲着自己,慌了一下,脸霎时红到耳朵根,急忙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漆雕心顺势向大巫祝告退,大巫祝倒没再为难,身子一偏,放行。
路上漆雕心低声问福来月:“你觉得大巫祝什么样?”
福来月简洁道:“爱表现,轻浮。”
漆雕心笑道:“何止轻浮,简直是好色之徒。”
福来月道:“不过刚才娘娘对那小哥是怎么回事?”
漆雕心窃笑:“这个嘛,我先保密,过段时间你就明白了。”
等漆雕心到时,破拿奴已和玉华雍喝过几轮了,微醺之际,见她人来,忙一叠声的叫上酒。
玉华雍笑到:“敢这么教唆王上的妃子喝酒的,暗相乃第一人。”
破拿奴道:“玉兄有所不知,此妃子乃彼妃子。”
玉华雍奇道:“咦,还有这种说法?愿闻其详。”
破拿奴道:“漆雕才人巾帼不让须眉,朝堂上可是响当当的名号呢!”
漆雕心正预备小饮一杯解渴,听了此话,酒差点没喷出来,道:“暗相若是再编派我,小心我的秘密武器哦!”
破拿奴赶快作揖道:“别,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我自罚三杯。”
就这么说说笑笑,一晚畅饮,最后破拿奴起身:“今儿我可是不行了,先走一步,改日再叙。”
玉华雍道:“暗相若是喜欢,改明儿我送几坛去你那儿。”
破拿奴颇有醉意,摆摆手道:“在我那儿喝多没意思,我要来找你。”
玉华雍笑着送他到帐篷口。
漆雕心“哎”了一声,想叫住破拿奴等自己一同回行宫,可他仿佛没听见,扶着两个随从,醉醺醺地走了。
破拿奴一走,帐篷突然清冷下来,玉华雍微微浅笑,眼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辉,若隐若现地望着漆雕心。
漆雕心瞥见,立刻如坐针毡,起身道:“夜已深,我也须走了。”
玉华雍忙道:“我送你。”
漆雕心正想拒绝,玉华雍追着说道:“你就带了福来月,回行宫还要走不少路,我不放心。”
虽然破拿奴奇奇怪怪的举止带给漆雕心很大的不安,可如今这单独见面的机会委实难得,她心一横道:“那我们一同走走吧”。
雨已停,夜色微凉,玉华雍命人取了斗篷,顺手就要给漆雕心披上,福来月眼快,抢着接了过去。
一路默默无语,玉华雍也不带随从,只是稍微退后一步跟着漆雕心缓缓而行。
漆雕心有些紧张,等待着,疑惑着,思量着,纠结这个秘密能否让福来月知晓。正费心间,忽听得一声闷哼,接着背后咕咚一声,似有东西倒地,漆雕心回头一看,不见了福来月,再一看,果然是她晕在地上,忙抱起她查看伤势。
玉华雍也凑过来,四目相对,漆雕心便知晓怎么回事了,惊诧道:“你怎么弄的?你可是走在她前面呀。”
玉华雍笑道:“正因为我走在她前面呀。”说罢从福来月鞋底取下来一物,是枚细小的铁针,底部粗平,针尖有迷药。原来他随行在前头,却听准了福来月步子间距,悄悄抛于地上。
漆雕心暗暗佩服,道:“算这么准,下次教教我。”
玉华雍道:“你愿学,我愿一辈子教你。”
漆雕心红了脸,岔开话题道:“我们赶快去隐蔽的地方吧。”
两人把福来月安顿到假山后面,玉华雍飞上假山顶,四下打探了一圈,确认无人,方回来。
月影憧憧,寂静里只余二人相顾,玉华雍看着面前这个柔弱的身躯,被迫承受了一个国家压下的重量,心中一痛,道:“我给你的书都看明白了吧?”
漆雕心点点头,急切道:“我也想与你单独聊聊,奈何一直不得合适的机会,今日之举着实冒险,我总觉得暗相有些奇怪,像故意给我们制造机会,不过祭祀能出来的时间不长,今天也顾不得许多了。我离开大卓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穆辰他们有消息吗?”
玉华雍道:“你走后,严贺年与陆放翁应该进行了一场决斗,只有他俩在场,我们都不知道战况,之后放翁的灵柩就运回了申正司,我王兄得知此事,特意赏了一副极为珍贵的棺椁,原打算连着放翁的遗书一起送到东越,以证明放翁之死乃私人恩怨,与两国政治无关,哪知申正司内潜藏了个西越奸贼,趁严贺年不在司里,盗取遗书烧毁,绑架了严庆云,拿了腰牌,伪造申正司公文,割了放翁的首级,命守城军挂在城墙上;第二日竟来了许多流民,说放翁是恶贼,冲着放翁的头颅扔石头,致使头颅毁损特别严重,五官都看不清了。”漆雕心听到此处,忍不住哇一声哭起来。玉华雍不明所以,但看她哭泣,伸手揽过她宽解安慰。
漆雕心哭了会儿,才惊觉自己竟靠在玉华雍的胸口,忙挣扎着离开。玉华雍怀中一空,一时间不知道手该放哪儿,只好撑住旁边的树干,探询道:“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是不是,我曾与放翁一同生活过,不想他竟遭遭此侮辱!”漆雕心连忙解释:“你继续说。”
“这件事发生后,很快东越就知道了,眼看两国战事要起,西越摩拳擦掌,准备坐收渔翁之利,王兄只好命特使快马加鞭,带着一应证据,赶赴东越说明情况,同时由我亲自护送放翁灵柩往东越,一路两国大军轮流守护,才保灵柩安全抵达。后面的事,你大概也了解,就遇见你了。我回去后,便怀疑你的身份,为何你愿意回那虎口,又为何能从我申正司的联络点全身而退?当时正值朝堂党争最尖锐的时刻,严贺年因严重失职,被办入狱,他所在的党派损失惨重,多名大臣被牵连革职。我便向王兄申请接管申正司,却被驳回,我很气恼,但为了打听清楚你的事,只好隐忍不发。没想到你的身份这么神秘,我派人混进申正司,多次潜入机要档案室,都没寻得一丁点你的资料,直至有次入宫,我偶然在花园中听到申正司新的首正与王兄谈话,才知道你竟真是我们的暗探,还是被胁迫的。”
原来如此!还没踏入东越的地界就发生了这么大变故,怪不得当时她违规送走洛馜馜,也不见严贺年有动作,原来是入狱了。
“那穆辰和我家人呢?”
“穆辰是随严贺年一起逃跑的。”
“和严贺年一起?”漆雕心惊得下巴都掉下来。
“这件事十分隐秘,至今只有几人知晓,王兄下的令封锁消息,定是还想让你继续任务,所以我必须来!我要解了绑缚你的绳索,你自由了,阿心!”
该死!眼泪又要下来,漆雕心仰仰头,这恩可怎么报呀?
“你家人我秘密查访过,他们并没有关押在申正司,且对你的情况一无所知。听邻居听说被一位长得十分漂亮的姑娘接走的,幸好没落在我王兄手里。”
漆雕心大惑:“十分漂亮的小姐?可有什么特征没?”
玉华雍思索片刻,道:“好像嘴角有颗紫色的小痣。”
原来是洛馜馜!漆雕心放心下来,哽咽道:“他们可还好?”
“好,好,听说你母亲身体康健,你弟弟活泼好动,双手舞起竹棍,和孙猴子差不多,是个武将的料。”
“双手?弟弟手臂不是被斩断了吗?”漆雕心脑子里一时塞入太多信息,昏涨不已,竟牵得胃疼起来。她慢慢蹲下,双腿紧紧抵住胃,两手不断揉着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些,正揉着,却感觉额边一片冰凉,原来是玉华雍的手,正沿着她头上的穴位慢慢地摁压。
漆雕心舒服了许多,看着他关切的双眼,笑了笑,道:“你真是我的上上签,我会报答你的。”
玉华雍一听,忽然发急,捧住她肩膀道:“为什么是‘报答’?我不需要报答,阿心,你在拒绝我吗?”
漆雕心眼前浮现出湛载彻的脸,除了玉华雍,只有那个人会叫她‘阿心。’她清醒过来,心里一阵慌乱,推开他道:“我胡乱说的,你别瞎想。”她好像是真的爱上湛载彻了,但这话不能在玉华雍面前承认,万一,万一他在试探自己,知道她心落在了东越,穆辰和家人岂不更危险?
一股不安的沉默突然横亘在二人之间。玉华雍呆愣了半晌,仿佛下定了决心。他再度靠近,借着月光望着她的眼:“阿心,你看着我,不管你心里有谁,我的真实心意,我想让你知道。你上次见面说过的那些决绝话,我后来都想明白了,是为了救我,但我还是要解释清楚:阿心,你绝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不否认自己对亡妻的感情,本来我也以为自己怕是要带着对她的思念进坟墓了,但老天怜我,遇到了你,你可别嫌弃我啊。从初遇开始,每一次,你都令我好奇,心悸,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每一次,我都比上一次更加思念,尤其当我知道你竟是申正司暗探时,更是心如刀绞,恨不能飞到你身边保护你,还好听闻东越朝堂上大臣总参你红颜祸水,想来生活不错,对我好歹是个安慰。这次东越农神祭祀,我隐忍许久,才让王兄放心让我出使东越。阿心,现在穆辰和你的家人都逃走了,就算没走,你相信我,我定保他们无虞。我大卓要取胜,当是要走富国强兵之路,怎么能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呢?暗杀了湛载彻,难道东越就没别人了吗?所以阿心,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走,只有你安全离开,后面的事才好办。你须明白,不论你心里是否接受我,我保护他们的承诺,依然兑现。”
漆雕心望着玉华雍满是银辉的眸子,差点就要绷不住,她想要拥抱玉华雍,如同拥抱一轮抚慰人心的明月,然而没有,她不能做令他误会的事。漆雕心转身伏在旁边的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眼泪,还是放肆地流了下来。那些暗探生涯中令人恐惧的日日夜夜,都因为这个大卓的王子,得到了彻底的抚慰。她不断问自己,怎会遇见如此珍贵之人,一次又一次地挽救她,纯粹如斯,仿佛迷途中的夜明珠,让自己每一寸肌肤都想与心脏背离,奔赴而去,转瞬间又自觉脏若尘埃,不配靠近。可叹刚刚她还怀疑他的用心!
玉华雍不知她心中所想,看她难受,轻轻拍她背脊哄道:“好了好了,乖,不哭,以后都没事了。”
漆雕心缓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不对的地方,疑惑道:“严贺年当初给我的任务是拿到归宁阁的宝物,并非刺杀东越王。”
玉华雍快速回忆了一遍听到的对话,道:“我并不清楚你任务的具体内容,刺杀是我猜测的,他们并未说明,不过像你这样保密级别如此高的暗探,任务显然不简单。”
漆雕心脑子很乱,一时也捋不清思绪,只还想到一处要紧事,道:“严贺年为了最终控制我,给我种了烟云百里的毒药,你有没有听他们提及。”
玉华雍又仔细梳理了一遍,道:“没有。烟云百里这种毒药我倒有所耳闻,乃严贺年独创,听说毒药和解药都是两条虫子,两虫独立互生,一条死了,另一条也就会死,即使相隔万里。死时缓慢释放毒素,让人备受折磨而亡,培育难度极高。”
漆雕心苦笑:这毒还真适合她呀!
玉华雍道:“阿心莫慌,等回了大卓,我对王兄言明此事,说你已是我妻,人既已经回来,于事无补,王兄估计生气一段时间,解药还是要给我的。农神祭祀人多杂乱,正是出逃的好时机,我已经为逃离做了万全的准备,就这几日,你给我个准信。”玉华雍笃定道。
客观来说,玉华雍的计划很完美,错过祭祀,以后就不会有那么好的逃跑机会了。终于可以离开东越宫,自由近在咫尺,可她为何比之前更犹豫?她不明白此刻的自己,留在东越宫,早晚烟云百里毒发,她也是要死的,并不能陪湛载彻一世。可一想到自己就这么跑了,湛载彻便会知道自己是大卓的暗探,之后还嫁给了玉华雍,就觉得无法忍受。
“我,我无法做你的妻子。”她不能利用他。
“我刚说妻子,那是给王兄的说辞,不然他怎会将解药赐我,至于你的心,我会耐心等到它真正来到我身边的那刻。”
“万一我一辈子……”突然,假山外面一阵喧哗,漆雕心立即止住话头。
玉华雍轻轻跃上假山去查探,漆雕心则抱起福来月,掩在树干杂草后,凝神细听:似乎是一行人送一辆车经过,纷乱的声音渐渐远去,却有两个男人一面说话一面来到假山旁。
玉华雍轻轻回到漆雕心身边,握紧匕首放在身前。两个男人似乎是来小解,伴随着衣物窸窣声和水声,两人聊天的内容也传过来。
“车里那姑娘真是美,这么烧可惜了。你说大巫祝怎么想的,是我,不愿意就用强的呗。”
“你懂啥?这女人要是愿意,浑身必定柔软无物,滋味妙不可言,用强的,只能看张狰狞的脸,那是下等货色才干的事!”
“嘿嘿嘿,是我太年轻了。”
“说起来这姑娘也真性子烈,宁死不屈,你跟巫祝大人时间短,不知道他的癖好,这火刑虽惨,却是个圣洁的死法,巫祝大人得不到的,别人也甭想染指。”
“也不怪巫祝大人上心,就他后院那些佳丽,虽说人数快赶超王上,我看没一个比得上这个的。”
“可不是嘛!完了没?完了快走吧。”
等四周安静下来,漆雕心怒道:“没想到这厮竟如此肮脏龌龊,这回怕是不能袖手旁观了,走,先回行宫。”
玉华雍无奈道:“阿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大巫祝在东越背景雄厚,事闹大了,我还怎么带你走?”
漆雕心一时语塞,关于同玉华雍一起离开,她并未下定决心。“我在东越还有事未了,走的事,我再想想。”
两人对望许久,玉华雍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若执意救那姑娘,我来!”说罢给福来月喂了颗解药,两人将福来月安置到假山外,等她醒。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福来月便在漆雕心怀里道:“娘娘,我咋啦?”
漆雕心装作不知:“你走着走着便晕了,是不是中午吃了什么不对付?或是最近累着了?”
福来月想想,道:“哼,定是给那暗相气的,明日我画个圈圈,诅咒他。”
漆雕心得了大卓那边的却确切消息,一时身心轻松,很想逗逗福来月,道:“我教你个办法,肯定能把他气死。”
福来月好奇道:“什么好办法?”
漆雕心道:“暗相那样的人,对哪个女人都好,又和喜天王那种好色之徒交往颇深,外宅府里女人绝对多,到时候你嫁去他家,拿个大棒棒,把他那些莺莺燕燕全部打飞,你看他气不气!”
福来月一脸沉思状,竟真的在考虑这件事,漆雕心哑然失笑,扶起她道:“走吧走吧,回去了。”
玉华雍送她们到行宫门口,走时悄声对漆雕心道:“等我消息。”
漆雕心刚才脑子有点木,一时没理清厉害关系,她去救人被发现顶多打入冷宫,玉华雍去救人被发现说不定要丢命,便伸手拉住他,压低声音道:“救人的事你不能去,容我再想想。” 她不想他牵涉其中,尽管玉华雍出手成功率高得多。
玉华雍无言地望望她,缓缓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