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没有窗子,只有日光灯管发出恒定而苍白的光。幸好中央空调系统还算给力,灰尘也不大。一排排高大的档案柜冰冷地矗立着,柜子里分门别类地装着的,是无数人被打包、被量化过的短暂岁月。
入职、调岗、奖惩、离职……一个人在一家公司走过的痕迹,最终被压缩成薄薄的几张纸,塞进牛皮纸袋里。
人生在别人手里,轻如鹅毛。走到最后,鹅毛随风飞了,这些纸如何能印证生命的鲜活。
可如果,连纸都没有呢?
黄岫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带着小宋一起,把那些古老的纸质人事档案敲进新采购的数字人事系统。从此以后,存在与消失只隔着一个“delete”。
“据说这玩意值上千万!”小宋靠在转椅的网格通风靠背上晃着腿。她的杯子上贴了一行“牛马人喝牛马咖啡”的艺术字,但她的做事风格一点儿都不“牛马”。比如现在,她就那么看着黄岫抱回一尺高、沉甸甸的牛皮纸档案袋来,完全没有帮忙接一下的自觉。
有的人可以,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句话在黄岫早晨坐在公交车的尾排座位上,看着旁边车道上的豪车司机堵车堵得骂脏话的瞬间,领悟了——坐公交车有时候更快些,是因为车走了专用线,这不代表坐公交车比坐豪车更舒服。
黄岫把那摞档案放在桌上,拿了一本,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卡通牛头马面的钥匙扣,一起给小宋递过去,笑道:“牛马同学,开工了。我小时候,牛马指这个,给你分享一下。”
小宋惊讶地喊着“哇,好可爱!”,来回翻看钥匙扣,半晌也没打开牛皮纸袋。
黄岫也不催。慢慢干吧,工作不就是这样么。她没有拖延症,她打开档案袋,开始阅读承载某个陌生人的苍白描述。
办公室里渐渐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和扫描仪的提示音。不费脑子的事有时候比创造更令人沉浸。
吴迪的肚子已经隆起得十分明显,走路体现出孕期特有的、重心不稳的笨拙。黄岫很难形容那种小心翼翼的沉重和脆弱,这让她想起入春时节的冰雕。
她曾经看过科普视频,说人类因为直立行走和拥有相对于骨盆而言过大的头颅,使得分娩过程变得异常艰难和痛苦,是所有哺乳动物中最具风险的。
她觉得这很悖论:越进化越反人类?那到底算不算进化呢?
一次午休时,她征得吴迪同意后,小心翼翼带着敬畏地轻轻摸了摸那圆滚紧绷的肚皮,隐约感受生命力。她轻声问:“很辛苦吧?”
吴迪淡淡地笑道:“还行。”
“那,很期待吧?”黄岫不甘心追问,看着吴迪,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传说中的“母性光辉”。
可惜,她什么额外的光彩也没看出来,吴迪的表情就是最平常的那种职场人标准的工作式微笑,就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暗示:话题到此为止吧。
晚上回到家,黄岫有些耿耿于怀地问岳泽亨:“你说,我是不是被吴迪讨厌了?”她的手滑向自己的小腹。那里正隐隐作痛,是讨厌的痛经前兆。真烦人。
是特别、特别烦人!
生理期带来的困扰远不止痛经那几天。而是一个月里,身体和情绪都被看不见的线牵着,被迫跟着激素的指挥棒起伏波动。周期性的困倦与失眠、毫无缘由的疲惫与突如其来的兴奋、对食物失去兴趣和暴饮暴食的冲动……好像一条没完没了的正弦曲线。
更恐怖的是,有朝一日这条曲线会停下来。那代表衰老。
那意味着卵巢功能丧失,雌激素衰退,身体缺少激素保护,心血管、骨骼、肌肉、胶原蛋白、记忆力……所有零件都开始褶皱、生锈、卡住……
谁不怕老呢?她想起以前带过一个刚毕业的二十二岁的姑娘,在洗手间里补防晒时候曾笃定地说:“我才不要化妆给别人看呢,我只要好好护肤,让自己老得慢一点就行啦。”
那是一种多么奢侈的、真正属于年轻人的心态啊。对此,黄岫连苦笑都很艰难,嘴角只是无力地牵动了一下。她翻了个身,把小肚子完全贴在岳泽亨身上,胳膊横过他的胸膛。他总是很烫,是个不用灌热水的暖水袋。
岳泽亨搂着她,大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摩挲,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灯光调暗了些,暖暖的。
其实他永远无法具体体会黄岫每个月那几天生理上的难受,那种坠胀、酸痛和情绪上的莫名低落,他只能体会到她现在需要自己安慰。这种被需要,让他心里充满了踏实而柔软的幸福感。他们是相爱的,他确信。
黄岫的栗色脑袋刚好陷在岳泽亨肩窝里,完全被他身上干燥的气息萦绕着。她很安心,似乎疼痛也缓和了。她的手指头开始不安分地在他肚子上一下下地戳着,撒娇道:“明天就在这儿给你开个口子,我痛经的时候,就给你也放点儿血,让你尝尝滋味。”
“要是我疼能让你不疼,那行。”岳泽亨笑说。
黄岫顺手掐了一下,“废话!我还想让你自己生呢!”说着,她又补偿地揉了揉她掐过的地方。他的肚皮上比年轻时候多了一层脂肪,幸好还没鼓出啤酒肚来,能摸到下面那层坚硬的肌肉。
“我跟你说,我今天摸了吴迪的肚子,”她忽然想起白天的触感,“像被撑到极限的气球……”她仔细回味了一下,又修正道,“不对,没那么软,像打足了气的橡胶轮胎,绷得很紧。”
她轻轻叹了口气,翻身过去,换成脊背贴住他。原来想生也不是那么容易,两人准备了半年依然没有动静。她捂着疼得她丧气的肚子,喃喃道:“要不,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生育专科的候诊室人满为患,远超他们的想象。各色各样的夫妻,年轻的、不再年轻的,沉默的、低声交谈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期待与焦虑。
原来有这么多人和他们一样,在这条看似平常却暗藏荆棘的路上摸索前行。这些陌生的同路人,意外地缓解了他们的心理压力。
做完一系列详尽得令人疲惫的检查后,医生和蔼又平淡地告诉他们:岳泽亨的精子活力低,黄岫的输卵管有黏连,自然受孕比较困难。建议尝试试管婴儿,成功率约30%,周期预计两个月起,费用大约5万起,让他们考虑清楚后再来复诊,制定具体方案。
走出医院,黄岫无语望天。医生只说了“起”,问到上限,医生显然很想笑而不语。
试管婴儿?这个医学名词摊开在黄岫和岳泽亨面前的餐桌上。
医生提供的那些印刷精美的资料,上面详细描述了激素药物调节、促排卵、取卵手术、体外受精、胚胎培养和移植……每一个步骤最后都附了几行小小的字,标注风险。
岳泽亨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些医学术语背后,是他媳妇要实实在在承受的折腾。他心疼地看了眼脸色渐渐沉下去的黄岫,狠了狠心,把资料一推,说:“算了,太遭罪了。我们就丁克吧,就我们俩过,也挺好。”
确实折腾,而且几乎都要黄岫一个人来扛。听到岳泽亨这话,黄岫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岳泽亨不顾她感受、直接提议“那就做试管吧”,她可能会发火;但见他因为心疼自己而放弃得如此干脆,她心里又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
“做不到”和“不想做”是两回事。她的手指摩挲着那些光滑的彩印纸页,上面笑容甜美的婴儿图片格外刺眼。她低声自语:“我得仔细想想……”
蒋玉凡的离职申请表是金主任亲自拿过来的。他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说都已经谈好了,直接走流程办手续就行。
黄岫想起她前几天刚把他的纸质档案整理录入到新系统里。她调出电子档案,进行核对。
这一看才注意到,蒋玉凡是在当年广告公司被集团收购时,从另一家关联公司合并过来的,一转眼,竟然已经十年了。
她看着他当初的照片。有些模糊,不知道是扫描仪的问题,还是照片本身太久了,但依然能看出,那张脸真是年轻,带着未经修饰的朝气。
再看现在离职申请表上贴的近期照片,倒也说不上多么苍老,眉宇间就是盖不住一股沧桑感,像是匆忙转身时,铅笔无意间在画布上蹭出的一道灰痕,不深,却无法忽视。
她按照流程录完离职信息,将电子表格转给吴迪,“吴迪,做一下蒋玉凡的工资结算吧。”她随口问了一句,“你说这个蒋玉凡,是不是已经找好下家了?”
“什么呀,黄岫姐,你也不听听八卦。”吴迪挺着肚子,有些费力地向黄岫这边凑了凑,压低声音,“我听说,他是竞争副部长位置失败了,跟原来挺信任他的部长闹了不愉快,被劝退了。”她说着,看了一眼离职表,奇怪道:“不过这上面写的是‘个人原因主动离职’。”
黄岫心里咯噔一下,把金主任给她的纸质原件又拿来对了一遍,白纸黑字,确实写的是“个人原因”。她心里不安,也没再多问,默默将这份纸质离职申请扫描了一份,存进加密的移动硬盘里。
用不上最好,她心想,但愿只是自己多虑了。但在这个看似平静的行政部,多留一个心眼,总不是坏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