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碰撞声,苏同马上俯低头,从门下面的间隙向外看,一双皮鞋汲水而来,他意识到该发生些什么,那双皮鞋已经消失在视线中,但溅水声嗒嗒不绝,他又把头抬起来,看了一眼锁,锈蚀得快开花了,便两手向前抵着门,预备着抵挡那人的推撞。
一扇门的吱扭声,两扇门,三扇门,默念间,苏同想起了韩寒的《三重门》,那人步子很大,走得很稳重,听步声就知来头不小。苏同在男厕最里面的隔间,本该坐在教室里自习,但一时贪心起便躲了来玩手机,学校明面上自然不允许带手机。
“我警告你。快点出来。别玩手机了!”当他发出第一个字时,苏同便直到他是JioJio了,若是落到JioJio手上,他就算是挫骨扬灰了。本来,他就在JioJio那里是特殊关照的。
听这口风,他便立时不做无谓的挣扎,在JioJio打开第六扇门之前,推开自己的门,低着头走了出去,JioJio淡然道:
“过来。”每当JioJio这么说,他都以为自己是长发飘飘的大美男人。
苏同慢慢走了过去,一步步的艰辛而又沉重,溅起了水又落下,有的滴答,有的哗啦,他的心慢慢沉入水底,如果可以,他想他会亲吻那个女生的,当时,虽然现在过去了这么久,可一想到当初自己不敢,就会后悔。
“抬头。”JioJio逼威着,原地不动着,静默着。
但是,苏同没有抬头,他离JioJio尚有一段距离,一直低头向着JioJio,在JioJio眼里,这是这可怜的同学害怕得不敢看他了,可见抓到现行了,JioJio捻须一笑,倾国倾城,仪态万千,母仪天下。
“说话。”JioJio说了一句话。
“我草你妈!”苏同大吼一声,向外冲出,地上满是水,他也只是慢步跑着,但JioJio反应过来后,看着已有一臂之遥的那男生,自顾身份,不宜追赶,便纵了他去,站在原地看着他鼠窜之狼狈,JioJio心里如横刀朔马一般,但也缓缓而庄重如拖着裙摆一样向他走去。苏同很怕自己在厕所里滑倒,地板上密密都是水,说是一是坏了漏水,几乎每周都有几天漏,漏的恐怕也不止是水罢了,到底是修不好,所幸苏同没有滑倒,飞速地便出了厕所的门帘,到了过道,他回身一探,JioJio比爬还慢地靠近,苏同便放下心来,在过道上低头向前迈着碎布,到楼梯口时又回头一瞄,JioJio离他还有一间教室距离。也是JioJio自顾身份,便不大叫大嚷抓这厮。下楼梯之间,苏同又扯嗓子:
“JioJio,我草你妈!”
之后,苏同便飞快下了楼梯,又跑到另一个楼梯口,上了两层,慢慢进了办公室,语文老师端然坐在她的位子上,像个守活寡的一样,见苏同进来,便问:
“苏同,外面这么了,谁在骂人?”
“草你妈吗?”苏同进去关上了门,反过身才问。
“你可以不重复的。”语文老师咳咳。
“我刚才在教室里,也不知道是谁再骂。可能压力大吧。”
“三声呢!周校肯定出动了。”语文老师口中周校即JioJio。
“明明是两声,老师。”苏同指出,坐在了语文老师工位前英语老师工位的椅子上。
“你刚才跟我不是也说了一声吗?”,语文老师没有很明显地奸笑着,同时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夹心饼干,问苏同吃吗?苏同摇了摇头,她便自己撕开吃了起来,总是百无聊赖,苏同便随手拿起了她桌上最顶层的一本书,嗯,是语文书,便丢开来,下一本,中国汉语词典,下一本,中国古代汉语词典,往下都是一色工具书和教材,他心里朝她竖了个大拇哥,语老边看着他满脸不屑,边从抽屉里掏出了本《写在人生边上》,和《人生边上的边上》。递给了他,嚼着饼干渣边说:
“这次周记呢,要写的是鸡娃,你的作文我看了,有点意思,不过道理说不清,到考试的时候,不是叫你们做鲁迅,这两本书都是钱钟书写的,就围城那个,钱钟书既幽默同时道理也能写清,而且他说,据他说啊,他写这些书,围城什么的,就是写着玩的,他是挺厉害了。”
他拿过书那两本书,看了看封皮,又摸了摸,说,老师,我来这不是跟你讲这个的。透过她厚厚又浅薄的眼镜,那眼珠子转了几番,好不容易刹住了车,回到他身上,细细打量,像是一个很老的人,虽然她就是,声音先一沉再向上一转地问:
“哦,那你这家伙来干什么?”,语老犯口癖,不过看着她的样子,像极了话剧里的老爷,就是那个整天叫,哦,你十几年前也在这里呆过的那老爷。
“急事找班主任。”
语老暗暗偷袭,“这是语文自习课。”
“很急的事,班主任走了吗?”,确实,苏同此刻方开始露出急相,是有点假,不过骗骗语老太足够了,苏同又看了眼那两本书,有点意思。
“应该走了她,已经最后一节了,你有啥事,我发微信告诉她。”语老又吃了块饼干,小小的个子着呢能吃,那饼干看上去是正经饼干,好吃的那种。
“哦,我妈用班机发信息给我说有事要我请假回去,嗯,所以得找班主任。”其实,苏同觉得吃她一块饼干也未尝不可,但尊严要他不能在那老贼面前低头。
语老也知些世故,没问什么事,便接过这由头给班主任发了微信,苏同跟她说,其实也不用那么急,但死活劝不住热心人。煎熬,他没看她,她也没看他,双方互相确保沉默,他打开了书,看了起来,她吃完饼干,放了起来,继续批改其他人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一副认真的样子,两人都是认真的样子。语老心里嘀咕,苏同怎么还不走?是在等老班的微信吗?苏同则反问自己,语老怎么还不叫自己走?想着想着,苏同想起自己很久以前拟过的一句话,又不知道怎么接,便想问语老,但又不确定要不要冒进地问,毕竟她可是老师。
思虑间,语老突然说来消息了,班主任说叫我帮你填假条,她说假条放她最大的抽屉里,你拿了写好我签名。苏同想,还是不说了,毕竟这话大体应是诗,但肯定韵错得一塌糊涂,说来那语老必然讥笑,便去拿纸条动作了。他转身拉开大抽屉,抽了几层就找到了,正拿水笔写着,恍惚听到JioJio跟旁人打招呼的声音逼近。苏同一时紧张便立刻缩进英语老师桌子下的伸脚的地方。语老不明所以,但理解,门轰然而开,苏同只是一昧窝着身子,缩到好小好小,语老心里了然,并不说些什么。
JioJio倚着半开的门,透进来他一个头颅,向办公室里扫射一遍,语老只装着忙着改作文,连头也没抬,JioJio没见什么明眼上的异常,舔了舔自己的舌头,跟语老搭腔:
“诶呀,袁老师呀,你刚才有没有听见有人骂人,很大声,听见了吗?”
语老抬起了头,像是刚看见刚发现来人是JioJio般欣喜,忙不迭说:“周校,我刚也听见了,三次呢。”
“三次?袁老师你听见三次?”JioJio连着脖子来伸进门里面来了,慢慢整个身子都进来了,他重复了好几次三次这个字眼,怀疑地注视着语老,而后者只是点着头,一时望回到那桌子下面,苏同在里面闭着眼睛,想是正在准备说辞,。语老又打了个哈哈,道:
“可能我听错了也说不定。”
“是,这一路上我问都是说两声,袁老师你却说三声,莫不是。”,JioJio又偏露出那怀疑之目光窥着语老,后者只是一味地倚老卖老,不理不睬,JioJio继续升了一口气,提着自己肚子道,“刚才有没有什么人来过办公室?”说着,JioJio从门口慢慢踱向语老的位子,那位子就在苏同躲的桌子后面,见状,苏同已经准备再次夜奔,从JioJio身侧打马而过,夺门而出。所幸,语老一见JioJio想近身来附耳说话,便向后踢了椅子一把,站了起来,走到英语老师工位桌旁,靠着桌子,JioJio便也就只走到那桌一侧,二人相对而立。JioJio只是不知那袁老师为何突然这样,只当自己说错了话招惹到了她,手在桌子上笃笃敲个不停,震着桌下苏同。
“刚才没人来过办公室,就我一人一直坐着,最后一节课了嘛,都走光了。”袁老比周校低一头,不过占在袁老头发多而又多,而JioJio则一无所有,故而袁老说话,字字铿锵,苏同心里见这场景,不由又给袁老竖了个大拇哥,想不到当年袁阿三如今是这般正义,想当年袁阿三可是个阴暗又黑暗的老人,整天每日瘪着嘴唇讲议论文,不料今日却也犯此逆德悖理之大罪,实负平生所学。但深孚苏同之心。
JioJio看着袁阿三这样的雷霆雨露般的一字一句,虎躯一震,差点就忍不住原地蹦跶了一下,终究是克制住这样的动作,只是怕吓呆袁阿三。但JioJio混迹四中顶层权力斗争这许数年,岂是能听懂人话的,双手握着拳,桌上的手紧贴桌子打着环,另一只手不停蹭着自己裤子,他便如长刃出鞘般,拈了一个剑诀,便指了袁阿三喉颈处道:
“什么?”意思是再说一遍。
可袁阿三也不是白白的面皮,糙得紧,吃下了猪八戒的妖怪也吃不了袁阿三,她便伸手磨了磨自己面皮,手便如同血滴子般利不可当,伸手打量着JioJio闪光的天灵盖后的无草之草原,冷笑道:
“怎么?”意思也是再说一遍。
JioJio明白,袁阿三并非易予之辈,更令他颇为忌惮的是其背后的势力,袁阿三盘踞四中几十年,靠的不独是她的功力,也有一部分是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官学勾结之因,虽是积弊深重,却也涌出袁阿三一类的老人。而JioJio一直想动的就是这帮子老人,虽说他与袁阿三不同科目,他负责数学,袁阿三负责语文,但后者存在必然会阻止JioJio的大动作,可JioJio一直相信自己是不可阻挡的,总是更上面那一位,也不可阻。皇皇四中,半数已落JioJio手中。
想破这一层,JioJio便只想拿袁阿三作弄出个下马威,就哼哼地念:
“怎么?哼,怎么?”,他顿了顿,脸上笑容凝结成一块嚼成渣的口香糖,揩了揩鼻子,又哼叽一声,见袁阿三一脸云淡风轻,似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这帮老狗整日只会挺尸却特意地张狂了,便大了嘴巴吼着,“这屋子,不干净呐!”,这一声若有所指惊得桌下苏同形神俱失,一时间差点屎尿皆崩,好容易憋了回去,又听那厢里袁阿三先沉气至丹田,再随着一声尽数吐出,以至盖过方才JioJio那一声:
“有人进来了,自然不干净”,她声音虽大,却甚冷淡,就如同从冰窟中传出般清冷,苏同自然不明其中缘故,袁阿三这一句比JioJio那一句更加震住了苏同,但是其中凄清又仿佛瞬间停荡了后者的心跳,常令生者无情,死者无怨,有心者无心,是谓——
“冰清派上乘内功菩提非树,许数年没见过,我只以为冰清派灭派了,”说着,指了指她,后者却是一脸傲然,丝毫不以为意,JioJio续着嘴里油滑地道,“没想到,竟还有余辜。”苏同在桌底听着,满是疑问,冰清派是什么?余辜又是何意?
袁阿三皱着眉,想必她原以为JioJio这俗夫必是手无寸劲的常人,拟着一催动内功便能微微震颤其心肺,好叫他知难而退,不承想他竟能识破自己的家底,便将原先悬在身前时刻准备发难的手收回慢慢放下,沉着口说:
“先师曾与冰清派前辈略有交际,互传武功相映证,先师又传于我,所以于菩提非树,我略同一二。”袁阿三虽声音未低,但已在话中自降身份了,数十年间每每她用菩提非树,均可奏效,无人可堪破她根底,便深责自己大意,悔恨之意偶有展露在眉间,被JioJio看在眼里。
JioJio满眼都是恣意,双手一扬,便一手攥一只丧门钉,虎扑而上,两只泛着冷月光泽的丧门钉一齐冲向袁阿三心门,破风之声甚大,甚于呼啸。袁阿三便立刻抬起右手,向后脑勺处一别,再挥出时已多了一把蛾眉刺,紧紧护在胸口,准拟向外拨挡两枚丧门钉,JioJio两腿一弹,忽地猱进一尺,大叫一声,“刺你心口!”,袁阿三便挺出蛾眉刺,指尖一转,便转成一个圆环,若丧门钉穿过环内,必然折断,那环忽高忽低,时大时小,刻刻瞄着JioJio双手方向,眼见得JioJio将将把丧门钉送上蛾眉刺尖了,一枚折断之清冽声如颅骨破碎,袁阿三正舒口气,变化了方位去抵另一枚,JioJio又大叫一声,“刺你心口!”,袁阿三便将刺收回几寸,不料他却将丧门钉快到胸口处时,倏忽转而向上,直刺袁阿三的喉头,后者见状手中蛾眉刺回护已然不及,便兔起鹘落地猛一跳到苏同躲的桌子上,手上猛然一痛。原来JioJio见刺不到喉,便钉尖一转,放在袁阿三左手上,她并没感觉到那钉,必是原来未加寸劲,愈到后愈往里刺,抬手一看,已是一个不成样的蛇形。
桌上滴落了几滴血迹,那丧门钉上亦锈上见红,另一枚折断的钉被遗在地上,铁锈粉溅落一地,和血混合在一起,便浮了起来,闪着暗哑的光泽。袁阿三本看着自己手上那蜿蜒的伤口,蛇尾浅而蛇头深,越近头部刺得越深,没想到自己数十年未曾与人动手,一动手便落得这奇耻大辱,怎么对得起先师衣钵,便心一狠,手中暗劲捏着蛾眉刺,一弹,花火一样冲向JioJio咽喉正中。后者似乎早已料到这一着,只见袁阿三手稍有动作,自己便警惕起来,那刺刚离手,他便徐徐侧了一个身,伸出两只手指放在原来咽喉处,往内一合,便拿住了袁阿三的蛾眉刺。袁阿三不意他能拿住,待到蛾眉刺回飞时,自己竟一动不动不知反应,呆呆看着飞向自己,似已认命。
那金花钿样式的蛾眉刺正正穿过她头发悬于头上,花钿朝着脑前,刺向着脑后。一线血顺着那开着的花钿处朝前额流淌,袭过眉间,渐渐漫过两眼间的印堂,而不外斜过睛明、承泣,涌上鼻尖的素髎,便滴向地上,在袁阿三脸上浮起半座冥河之赤桥。袁阿三知蛾眉刺飞向自己头顶,身上并无甚痛楚,待感到脸上湿漉漉的时候,眼角之余便见一线红过鼻梁,便知那刺已然刺破头皮,可正所谓求死易,求生难,细小的刺穿过人身而只流这样一点血,甚至感受不到疼痛,可谓难上加难。袁阿三并不去拭去面目上的血,也不去拿头上贯穿头发的蛾眉刺,只是愣愣地看着JioJio,不想此人竟如此深不可测,过了半晌,方开口:
“周校,你原不必偷袭的。”
周校拾起地上冷落多时的断了的钉,摸了摸,喟然叹道,“这丧门钉好久不用,已经生锈了,据说,时时饮人血,铁器便永不会生锈,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断了,就算了。”,说着,将那断成两半的钉掷进办公室垃圾桶里,那枚已经饮了袁阿三血的钉,拿纸揩去上头多沾的血,收了起来,看了看袁阿三,好像此刻才听到她说的那句话一样,轻轻地说:
“你——也原不必撒谎的。”待听他说完这一句,苏同在桌下更不明所以,只是知道袁阿三蹦跶到桌上了,至于那些破空的暗器之声,他是蠢笨之人自然认不得是暗器之声,他是蠢笨之人自然认不得是暗器,也不知道袁阿三已燃负伤,知识隐约觉得空气中有些奇异的香气,且二人的花话莫名的诡谲。他听到袁阿三跳下桌子的声音,她坐在了英语老师的工位上,双腿对着外,没有塞进桌子下(苏同躲藏的地方)。模模糊糊,苏同酸硬脖子上的头辨认出袁阿三那条流满血的手,心中吃了一惊,如同吃了一只活□□,在心里搅和得不得安生,他是非常担心袁阿三的安危,若是她死了,想必那JioJio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袁阿三坐在椅上,面前全是英语书和卷子,心里已然满是烦躁,拿纸抹去手上的血,蛇痕又冒出来了,她按捺着自己道:
“周校请吧。”
“也好,今日之事。”JioJio一听辞客令,便转头,背对着她那张一线红的脸道.
“不会又第三个人知道。”袁阿三还未及说完,JioJio已经离门而去,她感到脸上那鼻端的血已经沁进血肉,待打开手机摄像头一看,才知道是半条完整的血线,像是被开了半个颅。不一时而,放学铃便打了,她拿纸倒了水擦去脸上血痕,干得发涩,就像抹去自己的命运。待到擦完,她望着那桌下,陡然发现桌下那双眼睛一直看着她,未及她唤苏同出来,他便以难堪的姿势出来站起来了,这时袁阿三也已回到自己位子上了。二人默默不得语,一个是无话可说,一个是不敢有话可说。外面整座楼学生几乎走尽了,天降得更低而人间升得更高之时,苏同才开口小声向袁阿三作别。后者只是恢复冷冷的模样,道:
“苏同,今天你什么也没看到也没听到,记住了吗?”
苏同点了点头,中就可知,临门一步时又回转了身子,小心地问:
“老师,您真是江湖上的人?”袁阿三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那一袋饼干笑着朝他晃了晃,苏同听得她的笑声,拒绝之后便离开了,口袋中的手机才不那么烧灼皮肤,终于彻底安全了。不过他已无心于手机了,四中背后的巨大秘密,看来以前那些人的死应该都与这秘密有关,如今他只是触到秘密的沙海一粒,便险些遭杀身之祸,所以还是明哲保身为妙。这样想着,他已经回到教室了,没什么人了,不过只有一人,他同桌在啃《红楼梦》,真是不上进,见苏同回来,便开始收东西,说一起去吃饭。同桌名叫朝迟,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会很不认真地活的人。
苏同坐了下来,也歇会儿,平复下方才的慌张心情,叫着忙活的他,你不用收书包,去吃饭也不用背也行,真服了你,拿本书就得了。
“可是,也得拿水,要不噎得慌。”
“行吧,行吧,水杯里有水?”
“够,对了,苏同,你怎么去一整节课?”,朝迟其实一开始就想问这个,但看他一脸的难以平静,就让他静下来才开始问,或许也有积分幸灾乐祸在其中。
“袁阿三揪着我讲道理,她这家伙,老而不死,是为贼!”,苏同佯装诅咒着袁阿三,心里其实对她只有感激不尽,但怎奈他和朝迟对袁阿三的千古功过品评一向是狗屎,故只能往死里说方为友好。朝迟听了,便见笑颜,苏同既不想告诉他事实,也不想看不见笑颜,苏同不自禁说:
“婴宁一笑,解千忧。”朝迟听着苏同嗫嚅这一句,并不听得真切,便问他说什么,苏同只是说走吧走吧,去吃饭。这一路上,他俩都是捧着本书边走边看,朝迟看的是《局外人》,苏同则是那本袁阿三给的《写在人生的边上》,并排走着,连天空都轻了,因为是看着书走的,路就显得很远很远,二人并不说话,只有书页翻动之声,和周围繁华的喧杂,头上落下的叶,耳边如雨的风。
吃饭的时候,俩人偶尔说说话,更多是埋头苦吃,并不看书,吃饭时候看书确实很难。饭菜是不可口的,二人皆这样怒斥,二人皆年少,但吃的这不可口的饭菜不必任何人少一丝一厘,并且基于不剩饭原则,苏同和朝迟都吃完了饭菜才去放盘子碗的。
一出饭堂,就又打开了书,边走边看了起来,苏同看着看着,像突然想到一般地问:
“你刚在看《红楼梦》,怎么现在看起这书了?”
朝迟停了一步,从字里行间抬起了头,先是看见前面长长的路上又三三两两的人,积满厚厚的叶,舒了口气地使坏:
“你猜?”
“你从图书馆只借了《局外人》?”
“不对,借了好几本。”
“我想想,你开始喜欢加缪了。”
“nonono,随手拿的,加缪挺出名的,但我不感觉。”
“够叛逆的。”
“好则好矣,反正我是看不出他写得有多好了。”
“那为什么看?”
“不猜了吗?”朝迟看向苏同,假假地面带着疑问问他,心里只想他继续猜,只想他永远猜不出来。
苏同则被看的时候,故意踢了一堆被扫聚堆的落叶,顿时翻飞私下里悄然无声,散漫满天,许多灰与尘随之惊蛰,他一脚就像是踢落整个秋天的叶,渐渐下落,聪明的且叛逆的苏同从落叶侧穿过同时,不忘将朝迟向那里面推了一把。朝迟自然没沾上一片叶,一手攥着书,一手上前揪住苏同袖口,口里占着,苏老师找死吗?一揪一揪的,落叶就过去了,苏同只好也对朝迟用了敬称朝老师,恳切真诚地说,自己犯昏病才冲撞了朝老师的,有那么一瞬间,自己是高位截瘫了才倒在朝老师身上了,要不就是自己的手想吃朝老师豆腐了……苏同说了很多,不知道哪一句后朝迟揪着苏同的长袖袖口的手就松了,不过苏同发现时手松开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
“你该不会是男同吧?”朝迟严肃地问,一副认真的样子。
“够叛逆!”,苏同笑着,倚倒在朝迟身上,继续说,“所以,因为你讨厌《局外人》,所以就一直拿着它?”朝迟轻轻推开他。
“不对不对。”
“因为《红楼梦》和《局外人》都是三个字?”
……他俩就一边问一边答,就到了教室了。进门前,朝迟立住了,很刻意地僵硬在那儿,像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苏同心里总是把他这一副样子解作假正经警报,而朝迟则打断苏同的猜谜,那个时候苏同正说着:
“你不喜欢看人谈恋爱,想看点装模作样虚伪的东西,然后,我还记得《局外人》第一句就贼装,他妈死……”被打断。
“苏同,你不是要去楼下朝那个心理老师吗?快去吧。”朝迟说是这样说,不过一见苏同满脸不愿,像是霜打过的白菜又被雷劈之后再被冰雹砸过之后还被洪水淹过之后发现自己原来有两只脚一般的委屈,一点血色都没有的清汤寡水的白菜脸。朝迟最讨厌白菜,便只好拉着苏同回座位之后,说自己去跟心理老师说一下,就回来,苏同嗯嗯了。他把《局外人》随手丢在桌上,落在两桌三八线上,成了掉到三八线上的局外人。
宋老师显然不认识朝迟,但看到他进来,就在看的第一眼时便问是不是苏同的同学。朝迟应了一声之后进去里面了,老师又叫他把门带上,他心里想该不会轮到自己心理辅导了吧,偷偷瞥了一眼宋老师,果然她的名字是宋安宁,苏同上回跟他讲过,安全套老师。门被关上时,屋内自然便暗了一点,如同巢穴,让人安全。苏同和此刻朝迟有过相同想法。
“苏同同学跟我说过,如果世上只有两种人,那一类就是他,一类就是他同桌。”未等朝迟坐下,宋老师就这样引经据典地说起来,像在解释柏拉图一样,“你认为呢?朝迟同学。”
朝迟并没有想到,宋老师知道他的名字,他推测是苏同告诉她的。朝迟并没有怎么想她所说的两种人,只趁这间隙坐了下来,那以往苏同张大自己胯坐的椅子,朝迟端坐着像是被喜欢的人盯着看了一般,苏同总是告诉他,这个位子,可以看见窗外。所以他总会在苏同在心理室的时候出现在窗外,跟苏同悄悄打招呼,他看了窗外,有教学楼的一点和星散的人,不知为何今天人这么少,没有苏同。也没有苏同同通常向他描述过的那一点点仿佛被他指尖牵引下沉的落日,这间屋子根本看不见一点太阳,只有惨白的天光。可能苏同记混了而已,不过此时,至少许多房间被落日耀着,这里是没有的。当朝迟体验过成为苏同的视角后,方才看回宋老师,开口说:
“老师,苏同今天回家了,让我来跟您说一声,那我走了。”
在朝迟开口说这一句话前,宋老师只是一直看着朝迟,看着他目光的落脚,那是一阵细细的雾,柔柔地拂过这屋内的一寸一厘,就仿佛到明日这里就不复存在了一样,她的目光不像他的目光,她的目光追寻但无意,他的目光里满是意,还有些熟悉,仿佛是到了梦中去过的地方一样或是一直无法到的地方。她不会开口,直到他需要她的回应,因为她大概忘了朝迟不是来辅导疏通的,只是跑腿的。听到朝迟要走了,宋老师才醒了一样,似乎直到此刻才有了望向朝迟的理由,所以她看向他,后者站了起来,把椅子推了回去,有刺耳的刮擦声,随之而落的是宋老师若耳语的话:
“我听说朝迟同学很喜欢看书,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是本小说,里面讲,人要不要为不存在的罪受到惩罚?”
虽是耳语,但朝迟也听得像俯耳而语,因为尽管窗开着,有外面的广播声,但这屋内很静,好像说什么话,都如情人在耳蜗喋喋。朝迟想了会儿,不清楚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但还是看着她说,而非问:
“是德国作家,他们总喜欢写这些,我猜我知道老师看的是哪本了,大概是最畅销的那本。”朝迟看宋老师的目光更紧切了,心里只是说自己肯定猜得对。
宋老师边听着朝迟说话,边偶然侧头听外面的广播,今天下午全是林俊杰的歌,不过都只有出名的那几首,像圈圈圆圆圈圈什么的,当初她上学的时候听的是这些,现在还是这些,以后想必还是。她说:
“确实是最畅销的那本,我也最喜欢这本书。受罚什么的好像也不重要了。”
她一直在提罪与惩罚,朝迟感到危险,像是内心会被看透了,就开始逃跑了,说:
“大概是,那老师,我走了。”
老师听了,笑了笑,说好,就看回自己桌子,朝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像苏同不来她一点也不在意,也可能是她什么都表现不出来。不过,宋老师一直提起罪与惩罚,像是在提醒朝迟些什么,不过后者并不去猜。
“好累。”朝迟一坐回自己位置,他的同桌就把埋在手间的头抬起来,对着朝迟说,那本《局外人》仍落在原本的三八线上和他走时候一样。苏同的样子确定是很累的,眼睛眯蒙着快要睁不开,苏同只把MP4的向着朝迟这边的耳机摘了下来,另一边则仍戴着,他刚才应该想睡着但失败了,朝迟也贴近了将将趴在桌上的同桌,趁着烦人的广播的声音下,尽义务般地说:
“心理老师叫你好好休息。”
苏同不经意地说,头仍低低的也更朝朝迟那边,越过了三八线:
“她还说了什么?”
“几乎没提过你,对了,你跟她说过你同桌的名字?”
苏同听了的样子,被朝迟看到他脸上难掩的得意,朝迟怀疑苏同跟宋老师讲过多少自己的事,苏同只是咬了饵:
“我跟她说,我同桌朝迟是个大帅哥,她就一直跟我说想见见,今天就让她见了,你开心吗?”意思是你也见到她了。
朝迟也很讨厌教室里的广播,每天下午吵个不停,他一边把苏同那张贱贱的脸退回去,一边把他的另一只耳机塞回他耳朵,拿了张草稿纸写,睡你的觉,递给了他,苏同看了,垫在双手下面就开始睡觉了,头埋回双手间,朝迟嘀咕了一声:
“怎么这样聪明伶俐?”
不过苏同听不到就是了。尽管不想承认,但朝迟喜欢看苏同睡觉的样子,叫人很安心,像是什么都不会害怕了一样。他就看着他睡觉的样子,只是看着,什么都不想。广播里唱着什么,听不清也不知道,离天黑还早,已经想睡觉。朝迟控制着自己右手和苏同左手间的距离,似乎碰到但没有感觉到,不过看上去是挨着的了,朝迟戴上自己的MP4,开了降噪模式,就也趴下头睡觉去了,和苏同的姿势,一样。他也开始听不到声音,如沉沦于水底。
本章是开头,作为引子是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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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山中容颜老,此地黄昏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