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值晚冬,霜冻寒凉的余韵被早春悄然代替,日暮西沉,夕阳余晖,灿烂晚霞铺洒连成一片,渲染着天野处素白的云,积了数月的冰雪亦在慢慢消融。
商人模样的男子烦躁地倒了一杯酒:“边境现在怎么回事?到处都能看见北渲朝的兵?”
当初就是看中这里管束松散才铤而走险做生意的,谁知道三天前边境突然严查,千里迢迢押了一批货到这里的商人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心里总不大痛快。
刚刚打探消息归来的同行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赶忙压低声音制止道:“别讲了,据说是阿依音不见了,可不得来找吗?”
“当真?!小王后居然失踪了?”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商人惊了惊,瞪大眼睛道:“不是说要册后大典了吗?那北渲王可不得急疯了?”
北渲王极年轻,岁末继位的时候才刚满十九岁,相传这对少年夫妻特别恩爱,琴瑟和鸣。而“阿依音”只是尊称,谁也打听不出小王后的本名,但做王妃的时候就已经素有贤名,温柔沉静且极易相处。
他们初见时正是静夜,小王妃穿一身水蓝色淡银衣裳,北渲王说以为见到了观音。
北渲朝古语里的月亮叫“阿依”,于是宫人们就把汉话里的“观音”结合起来,私下称呼小王后为“阿依音”,这件事传开后也是一桩美谈。
同行人不禁惆怅道:“就要元宵了,北渲朝派来搜查的兵只会越来越多,货恐怕也不好卖啊?咱们全副身家可都都压在这里了,可不能打水漂。”
商人冷静下来:“别急,咱们再等等,恐怕闹一阵就过去了,妖族怎可能任由着北渲想如何便如何?”
边境由人、妖两族共管。而人族以秦岭为界分为北渲和南渝两朝,南渝和北渲世世代代势如水火,皆想取彼代之称帝。
而边境位置非常尴尬,刚好在三处都接壤的地界,所以人族两朝在接管问题上亦是分毫不让。
妖族夹在中间看他们扯头花本来就烦,还要平衡各方势力。北渲来的兵一多,南渝听见动静肯定也要来人,那妖族就更加吃亏,肯定不干,所以必会出手制衡,甚至是帮忙找小王后,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罢了。
“菜齐了。”
适时的传菜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短促声音明显带着些不耐,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白皙被覆薄肌的手臂,如同四月抽条青竹,有力却不失美感,薄汗浸染的皮肤上透出来的淡青血管如同春日雨后的浅溪。
商人侧身往旁边看去,少年郎生得极俊美,虽然十三四岁的模样却身量极高,微卷墨色长马尾散在清挺背后或落于肩头,侧身弯腰时肩胛骨自灰薄粗布中隐隐凸出来,如同薄霜新刃。
虽是做着打杂的活计,但低垂长睫下的透亮双眸藏着几分不羁散漫的野性。
简而言之,他正臭着一张脸。
可不得帮忙找人吗?
寒朗简直烦得要死,在关键节骨眼上横空出来这种麻烦事。心中躁郁难安的他忙完这桌就信手把搭载肩上的白巾随便放在过路的小二身上,趁着没人注意躲到后厨去了。
年关刚过,在人族与妖族太荒交界之处的小镇里,熙熙攘攘的游人提着灯笼,碧水长河之上淌着流云般的精致花灯,烟柳画桥之处正演着属于夜晚的喧嚣。
这份热闹早已经不再属于寒朗了。
如果要算他被关了多久,他会笑笑说:很好算啊,他老子死了多久,自己就在那一方小天地里呆了多久。
格格不入的他在井边掬了一捧冷泉水,胡乱地洗把脸清醒清醒,那一汪山水在晚冬时分更加冷冽,顺着滚烫面颊滑下时依旧彻骨。
时而路过的两三伙计见他这几天都是一副吃了火药的样子也不敢上前去招惹,生怕触了什么霉头。
阿依音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寒朗就想不通了,不是说那位小王后常年缠绵病榻,时日无多了吗?那北渲王是吃了什么蠢药会觉得那人会躲到风波不定的边境里来。
瓜田李下,要是真的躲到了太荒,妖族怎么讲得清,他那死鬼老爹生前好不容易换来的表面和平就算不打破,也会产生嫌隙。
他们自己找到人最好。
找不到人,寒朗也绝不能让阿依音出现或者死在太荒!
冬夜的晚风轻柔柔地贴着耳畔而过,寒朗拂去脸颊上微湿的碎发,足尖一点,借着地势腾空而起,衣袂翻飞,眨眼功夫就在高楼檐角之上,低头俯瞰而去,整座边境之城都在自己的脚下。
寒朗闭上眼来,独自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自由时光。周身纯澈的妖息无声地浮动,原本被掩盖的雪色银发逐渐显现出来,待再睁开双眸时,白狼妖眼底隐隐倒映着燕晗瞳蓝。
本来只需要“待字闺中”,安安稳稳地等过了十四岁生辰,然后去人界历练,安分做人质就好了。
现在好了,寒朗身为堂堂妖族少主居然要纡尊降贵,重新出山!隐姓埋名到这里来抛头露脸“讨生活”。
都说酒楼人来人往,消息最为灵通,方便打探消息。结果消息没打探到,酒楼里屁事反而一大堆,干不完的活,少得可怜的工钱。
本来就讨厌人,现在更讨厌了。
他迟早要把这里给掀了!
好在狼族嗅觉无人能敌,身为世间唯二纯正天狼血统的寒朗更是佼佼者。
此路不通的他已经把所有的私款去托人买来阿依音的旧手帕,虽然连他这个被关了许多年的妖族都知道这非常不合礼数,但事急从权,只要东西到了,循着气味找到人那就是眨眼功夫。
静静感受着这短暂不受拘束的自由后,寒朗心头却莫名地浮现出一种落寞与忧愁。神色逐渐黯然下来。
对于这飘忽不定的未来,饶是他平日再怎么表现得镇定自若,对于未满十四岁且年幼失怙的少年来讲,在面临着身不由己、无法挣脱的困境时,如果说从来都没有过忐忑迷茫,那肯定是假的。
寒朗挨着旁边檐角石兽坐了下来,单手镂着陪伴自己多日的石像兄弟,怔然地看着天上被薄云遮盖住的朦胧皎月,拂起银发与月光交相辉映着。
“道……尘……”
他小声地咂摸着自己另外一个尘封多年的名字,心中一股抗拒和厌烦如同烈火滚进热油一样“砰”地燃烧起来。
“我还是不喜欢你。”
修真界还没有出事的时候,寒朗还能勉强叫“寒朗”。
那会人族和妖族、魔族各自为界,谈不上和谐共处,但也算互不打扰,井水不犯河水。寒朗再怎么不谙人间事,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彼时的三界可谓是海晏河清,一派太平。
这一切安宁都来自那个时代里那颗最明亮的星星——季殊。
就是这位修为甚高的一介凡修,凭着千璃照世塔和一柄名为“灵衍”的长剑,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维护了三方和平。
在这样的和平之中,不免有段小插曲。
更确切的来说,要是没有季殊出面坐镇,寒朗生下来就会没了小命。
听阿爹在一次深夜守岁时的回忆,自己出生那会正是深夜,天际忽得赤星闪动,红光异常大放,照彻长夜,千年南疾山鸟飞兽散,被震得差点裂成两半,而星宿落下的位置恰好正对着妖族太荒之域,是千百年来难得一现的妖异之像。
按照那些夜观天象的迂腐酸臭老头说:这是太杀妖星降世,是降灾降祸的先兆。
简而言之,以前一般的天煞孤星与眼前的太杀妖星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孙子见老太爷。
寒朗的出生正在人界与妖界和谈的关键时刻,如同忽得刮来的一阵劲风,将那个本就不怎么牢固“友谊”桥梁吹得吱呀作响,将断不断。
这样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以往史籍上记载的星宿伴生之人都带着些玄妙莫测的气运,哪怕只比寻常孤星煞得那么一点,有心之人稍加利用就轻而易举地将周围人平静生活搅得天翻地覆、苦不堪言。
骤然来了个老祖宗级别的煞星命格,这还得了?
这件事闹得人心惶惶,大概是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心理,一点火星渐渐被风言风语燃成了大火,怎么都收不住势。
人界糟老头子整天就是唾沫横飞,嚷嚷喊着“此子不除,日后必将是大患”这些危言耸听的话,硬是要把罪恶的种子扼杀在摇篮里,一天不逮着人在耳旁唠叨上几句,老骨头就浑身不痛快。
妖族没有帝王,为首的只称“将军”。
是以,认为没有任何错的大将军寒澈护子护妻心切,自然不肯退让。
气不过的他数度祭出七荒戟,曾亲自跑去人界出手把多嘴的人拎出来狂揍一顿,认为这些人竟是这般不讲道理,这样的和平不要也罢。
两界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正当越闹越大的时候,那位泠泠霜白衣、在人族眼里如神祗降世的季殊去苍离台别宫抚琴赴会的路上听说这事,笑着调和一句:“悯怀苍生,扶道怜尘,这个孩子生来戾气重,却也无辜,不如就唤做道尘吧。”
在人族的眼中,取了名字就像改个命格,越缺什么就越叫什么。
五行缺水,就在名字加个水。
五行缺火,就在名字里加个火。
生下来是个傻蛋,那就取个大聪明的名字。
像寒朗这样的命煞妖星,那就干脆取个渡世渡人的好名字,反正这东西是天天要念的,把救世之心时时唠叨在嘴上也勉强算是一种约束了。
季殊当年地位极高,即便无徒无门客,孤身一人短短十几年的努力照样能与三大百年基业的世家平起平坐,一句话就压下了人族的疑虑与不安。
寒澈是个粗人,搞不来插花下棋那些玩意,从一开始就是打心里嫌弃这个名字文绉绉的——因为季殊虽然在修为造诣上无人能出其右,但坏在他还是个样貌极佳、风雅谦谦的白衣君子。
寒大将军总是会下意识地将“道尘”二字与季殊的形象联系起来,以为取这个名字的人将来肯定会成为像他一样是个小白脸,甚至提不起刀剑。
一个要做将军的人怎么能像季殊那样看起来文文弱弱的?
要是将来到了阵前,插花簪柳的模样怎么能震慑敌军?
为了哄夫人高兴,也为了妖族的未来,趁孩子还没真正记事,他私下又择了“朗”这个字悄悄地叫。
随着时间推移,两族相安无事,即便发现妖族私自取名这件事时也会想起反正有季殊在前面坐镇撑着,有什么事都有他兜着,所以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杀妖星降世这个波澜这才慢慢平息。
那时候寒朗不懂事,每每问起自己怎么还有另一种叫法的时候,阿爹安慰他说,其实人族在成年的时候,家里人会给他取一个叫“字”的东西。
比如季殊,还有一个名字叫季行谏。
阿爹阿娘就是太爱他了,所以就不想等到成年的时候。
自此以后,寒朗傻乎乎地以为自己和人族一样有了两个名字。
不同的是,他喜欢的那个不能被摆上明面。他不明白,“朗”明明代表着太阳,却不能大大方方地出现在阳光下,而厌恶之极的“道尘”就是如影随形,怎么都甩也甩不掉。
比如他捏着鼻子,变变扭扭地做了一件好事,他们只会摸摸寒朗的脑袋,然后咂摸体会着那句“悯怀苍生,扶道怜尘”,在拍着季殊马屁的同时也在暗戳戳地传达另一个意思——这是你寒朗应该做的。
若是他哪天心情烦躁,发了脾气,也会有人恨铁不成钢地说就你这样的德行,居然还能叫这个名字?季殊看错了人,怎么会把这样好的名字放在你身上?
悯怀苍生,扶道怜尘。
悯怀苍生,扶道怜尘。
妖族少主:呸!
妄想将人界那虚伪的调调安在妖身上来,还真不怕笑掉大牙?
年幼无知的寒朗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他总觉得八个字就像沉重的镣铐一样锁住了自己。
从此以后,只要听到这噩梦般的字眼,寒朗恨不得狠狠骂一句呸一声,将它甩在泥里,丢在身后。
他喜欢叫自己为“寒朗”,并且总是会难得地分出本来就不多的耐心和别人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这个名字。
哪怕遭人白眼,被捂住了嘴也要说。
可自从那一件事发生后,他这最后一点称得上倔强的欢愉也被生生剥夺去了。
因为季殊——撑着修真界的那座高山,倒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