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骞身后,南渝宗室为其树碑立传者众,皆颂其定鼎安邦之功。
然青史如铁,墨迹洇染处,却有一段短短记载,道尽此王侯功业之外,情深不寿,天意难凭,终随逝者同归寂寥——
“稷亲王骞,高祖次子,母孝懿皇后萧氏。少骁勇,年十六征北狄,亲斩敌酋;次年平漠南乱,奇袭焚粮,定北疆,封亲王。
王妃听溪,性静姝婉约,深得王心,惜乎福薄,先王而逝!同年南疆不稳,西陲烽烟又起,朝野惶惶。稷亲王以皇叔之尊,总揽枢机,行摄政事。然王旧疾反复,哀毁过甚,虽良医竭虑,终难回天!王妃逝三载,王病薨于稷王府兰庭,春秋仅廿五。
帝闻之震悼,辍朝七日,素服举哀,特旨以亲王最高仪制治丧。更念王伉俪情深,不忍其泉下孤寂,特旨迁先王妃听溪之柩,合葬于离山王陵正穴之中,规制宏肃,同椁而眠,生死相随。”
同椁而眠,生死相随……
史书工笔,真真假假,尽皆粉饰。
寒朗醒来时,心头还牵着余震。
木台上平静且刺目的素白,皇城焚天火光,还有秦骞最后走向烈焰时那解脱又期待的眼神,每一幕都如同滚烫的烙印,在那双中妖冶蓝瞳里疯狂闪烁重叠。
幻境与现实撕扯的眩晕感让庞大的白狼身躯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他下意识地拱动沉重头颅,仿佛要将那蚀骨的灼热感和令人窒息的绝望从感官中甩脱。
随之而来的触感与气息瞬间锚定了那飘摇神魂。
他躺着的地方并非冰冷石地,而是精工细作的雕花床榻。身下垫着厚实柔软的锦褥,触感温软,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檀木特有的沉郁木香,混合着被褥洁净的微尘气息。
穿透这一切的是如同雪夜寒枝上最清冽的一缕风,丝丝缕缕,缠绕在寒朗每一次急促而混乱的呼吸之间。
那香气并非寻常梅香,带着初雪后天地间最纯净的寒意,清冽得仿佛能涤净肺腑。
是纪挽。
只有他身上,才会萦绕着这种仿佛不属于尘世的清冷幽香。
暖黄的光晕透过薄如蝉翼的素纱灯罩流淌出来,在垂落的锦缎床帏流苏上跳跃,而这温暖的光源却瞬间与幻境中吞噬秦骞的烈焰重叠!
“呜——!”
低吼本能地冲出喉咙,白狼应激性地绷紧全身肌肉,利爪下意识地刨抓着身下的被褥,银白的鬃毛根根炸起。幻境残留的灼热感如同附骨之疽,顺着视线疯狂反扑。
就在这失控的边缘,一双手,带着病中之人特有的微凉,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抚上了白狼因惊惧而炸开的额顶鬃毛。
白狼顺着苍白指尖看向这只手的主人。
幻境中听溪苍白绝望的脸庞、那双总是盛着懵懂温顺或纯粹欢喜的眼睛、甚至那毫无生气,阖目逝去的遗容……所有属于听溪的残酷画面,此刻都无比清晰地叠加在眼前病弱仙尊身上——
因为在漫长幻境里,呈现在寒朗“秦骞”视角中的“听溪”,始终用的是纪挽的脸!
秦骞对听溪那深入骨髓的爱恋、撕心裂肺的痛楚以及最终心死的绝望,全都附着在纪挽的眉眼轮廓之上,经由寒朗的感官,深深烙印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而此刻,纪挽与幻境中听溪微妙地重合又分离,带来一种令人心魂震颤的眩晕感。
白狼戒备的身躯一点点松懈下来。
呼吸逐归平静的他不再抗拒,反而带着依赖地向那双手掌方向蹭去。沉重眼皮半阖,深蓝妖瞳透过缝隙终于看清了身侧的情景。
纪挽轻声关切问道:“好一点了吗?”
灯火跳跃,在纪挽低垂的睫毛尖端染上一点细碎的金芒,光影在他淡蓝银袍上流淌,如同月光拂过寂静的冰湖。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滚烫瞬间涌上寒朗的喉头——那是混杂着幻境残留的巨大悲痛、对纪挽此刻虚弱的心疼、以及一种在幻境角色扮演的混沌中悄然滋生、如今却因真实触碰而骤然清晰的悸动。
这悸动来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如此惊心动魄。
少年不敢细想,更不敢说。
白狼并没有直接回答纪挽,而是偏过头,用湿润鼻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纪挽冰凉的手腕内侧,然后继续用毛绒头顶去拱着他的掌心,无声地在寻求着安抚。
他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很难过:“纪仙主,听溪到底是什么人啊?是鱼?是蛟?还是龙?”
白狼尾巴疲惫地一摇一摇的,纵使如此,眼神始终落在余光里那一截轻若烟霭的袍角上,心有余悸的他生怕眼前人下一秒就消失不见。
“风稚水,西海九太子,是龙王最小也是最为宠爱的孩子。龙族三百岁成年之际必遭天劫洗礼,九死一生。偏生他一时赌气私自离了龙宫,恰逢天劫降临,无所依凭的他灵力与过往记忆被尽数封印,化作了懵懂无知的‘听溪’。此番阴差阳错,机缘颠倒,竟渡过了这场大劫。”
白狼瞬间清醒,仰起上半身看着纪挽。
“渡劫成功了?所以说他并没有死?”
纪挽点点头:“其实当时巫医说听溪身上‘寒髓’引起的心疾其实是受损龙脉在恢复重续,听溪死后,龙脉与魂魄一道被西海龙王召回了龙宫,只不过等他复生醒来,人界恐怕已过百年光阴。”
百年光阴!
秦骞一介凡躯,带着无尽的遗憾与绝望焚身而去,死时也才刚过二十五岁,没有甚至永无可能等到这将会迟来百年的消息。
这四个字不仅仅是一个时间刻度。
它是横亘在生与死、人与龙之间,一道凡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名为“时间”的绝壁。
这便是寂逐莲花鉴所揭示的,最冰冷也最无解的死亡真相。
“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白狼颓然伏倒,隔着被褥趴在纪挽的大腿上,一边毛绒耳朵耷拉着:“要救秦骞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救下听溪,不然他就不会在三年后殉情。算算日子,距离听溪身死不过五日,秦均烈派来的人已经在路上了,难道要把人都截杀了?”
纪挽却否决道:“不行,听溪必须死。”
寒朗很惊讶:“啊?为什么?”
“听溪不死,九太子渡劫失败,秦骞也会永远困在笼子里。”
“笼子?什么笼子?”
纪挽语气中总是带着三分病惫,可深处却沉淀着历经沧桑的幽邃与不容置疑的清醒:“他骨子里的骄傲让他不屑于去懂宫廷倾轧中那些‘虚与委蛇’的生存法则,并且他对帝王家的亲情始终抱着一丝幻想,这才导致有了致命误判。即便被废黜流放至孤雁关这等苦寒之地,他心底深处依然把自己当作渝朝的臣子,而非可逐鹿天下的枭雄。”
纪挽目光仿佛看到了既定的命运轨迹:“听溪的死其实是斩断他所有软弱、幻想与愚忠的唯一利器,亦是最彻底却也最有效的那一把刀。”
“此劫,他们都是避无可避。这死局,亦是他们生路的起点。”
房间里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寂逐莲花鉴要他们做的,就是去塑造一个斩断所有软弱、最终从绝望灰烬中涅槃重生的真正帝王!
寒朗哑声,但也恍然大悟,他觉得自己果然是太天真,救秦骞不是简单粗暴地保他不死,而是去促成一场更残酷、却也更彻底的涅槃。
白狼竖起的狼耳后压,但并不是恐惧,而是被颠覆认知的震惊。这是第一次如此直面这种以死换生、以毁灭换重塑的残酷逻辑!
他的脑袋深深埋进带着纪挽温热体温和冷梅幽香的锦褥里,瞳孔在阴影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被说服的沉重,也有对秦骞未来所要承受痛苦的预知性的悲悯。
不得不说,寒朗其实是挺佩服秦骞的。
这敬佩并非仅仅源于寂逐莲花鉴展现的未来功绩,而是在幻境之中寒朗切身体验过秦骞的铮然骨血与灵魂。
看到过。
也感受过。
他看到秦骞如何以铁血手腕安内攘外,功勋卓著;他感受过秦骞那份深植于骨子里的贤能与对家国责任的担当;但更让寒朗这初入人世的妖族少年心头震动的是秦骞对听溪的态度以及对感情的忠诚负责。
寒朗清楚地知道,当初那桩婚事,是渝帝与穆妃一派用来打压这位功高震主的稷亲王最恶毒的利器!将一个又哑又痴且来历不明的听溪强塞给他,是对他骄傲最彻底的践踏!
可是幻境中属于秦骞的记忆和情感,无比清晰地告诉寒朗:
秦骞从未将这滔天的屈辱和怒火,迁怒于听溪本人。
即使知道这婚姻是枷锁,是羞辱的象征,秦骞对听溪始终以礼相待。那份礼并非敷衍,而是带着一种深沉且近乎本能的君子之风。
在宫宴上,面对那些或明或暗的嘲弄目光,秦骞会不动声色地将听溪护在自己身侧,用沉默却坚定的姿态隔绝那些恶意。他知道听溪懵懂无知,需要保护,便从未拒绝过这份责任,甚至从未流露过半分不耐。
哪怕他自己也被架在高处,自身难保。
这份在绝境中依旧保持的担当与仁慈,这份对无辜弱者的守护之心,如同黑暗中的烛火深深烙印在寒朗的感知里。
这比任何显赫的功绩都更直观、更震撼。
造化弄人,秦骞的生路竟要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开启,竟要以彻底失去那个他本能般守护着的人为代价。
“既然听溪一定要死,那我们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寒朗不免泄气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到时候告诉秦骞说“听溪没死,他只是被带回去修养了”其实没有什么用,凡人寿命不过短暂几十载,让他在漫长且孤独等待中度过余下时光,寒朗也于心不忍。
纪挽梳理着他耳廓内侧那层特别厚密柔软的打结绒毛,指腹偶尔擦过敏感的耳尖内侧,那温度如同清泉甘霖,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和难以言喻的舒适感。
本就在抑郁低落的白狼忍不住把同样有着厚实茂密的脖颈仰起来,得寸进尺地想让纪挽接着给他顺顺。
“九太子之所以在百年后再醒来,根源在于听溪身死那一刻龙脉近乎损毁,修复自然旷日持久,需百年以龙宫本源温养。所以,只要设法在听溪身死之时保护住龙脉,使其不再遭受二次打击,若能助其稳固,届时龙身重塑,魂魄早日归位,他们相见指日可待。”
昏黄灯火在纪挽低垂的眼睫上跳跃,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笃定。
寒朗:“!”
“当真?居然还能这样?我怎么没想到?要九太子早点醒来和秦骞相见不就行了?秦骞也不用等那么久了。”
这番话如同在无尽黑暗中骤然点亮明灯,所有沮丧沉重被一扫而空,点燃了少年的斗志。他急切追问,声音掩不住的激动:“这要怎么做?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方法很简单,用我的步朔。”
“步朔?”
寒朗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就是那截树枝?”
他当然知道这“步朔”绝非凡物,在鬼境里见过一遭——那东西形似枯枝,实蕴天地生机。只需一点土壤,便能瞬间催生坚韧如铁的梅花枝干,既可如灵蛇藤蔓缠绕困敌,亦可折枝为剑,锋芒无匹。
然其生机强弱,与主人本源呼应。
纪挽病体沉疴,所以步朔催生时往往仅得零星数枝,其上白梅亦是疏落,想来若是全盛时期万千梅枝怒放、香雪如海的景象。
“不错。”
纪挽道:“步朔所生之枝,其形态与韧性与龙脉有异曲同工之妙,再者水木相生,可引步朔生机枝蔓,暂时续接,更能助其加速其本源修复。”
白狼身躯绷紧,狼头猛地凑近纪挽,鼻息甚至拂动了纪挽额前的碎发,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以及强烈反对。
“不行!绝对不行!”
“你想得倒是大方,妖界太荒宝物多的是,我就不信挑不出比步朔更好的。”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尾巴焦躁地拍打着锦褥:“纪仙主,你身体本就差得离谱,说三句话就喘,你也不看看你现在脸色有多差!步朔与你本源相连,此举无异于用你的灵元去填窟窿,此番连兵器给出去了,万一再有变故怎么办?你如何自保?我不同意!”
寂逐莲花鉴当初本来就是误打误撞找上寒朗帮忙的,入幻境时把好不容易才养好起来的纪挽拉进来本就让他愧疚难当,如今还要连累他把本命武器借出去,寒朗当然不愿意。
一狼做事一狼当。
昏黄的灯火下纪挽脸色苍白,如同薄胎瓷器透出内里的虚弱。寒朗的急切反对精准地戳破了此举的风险。
纪挽那双沉淀着幽邃岁月的眼眸却依旧平静无波,甚至透出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但是那淡然深处,是寒朗此刻并无法理解的、积郁了上千年的疲惫与早日对自我生命终结的渴望。
消耗灵元什么的他其实无所谓。
“少将军不用担心。”
“我还有一把剑,一把并不属于我的剑。”
平行时空的鳏夫秦骞择日再登场吧。
某人:不属于我老婆的剑?可是我上辈子是使刀的啊,这把剑是谁的?[害怕]谁把本命武器给我老婆了?谁的啊!快点拿走!!!
后天晚六继续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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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梅枝掀命续龙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