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开始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荒草、断垣和黎剑的身上,冰冷,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
黎剑顾不得喘息,像一头被猎犬追逐的野兽,一头扎进了那座半塌的山野废庙。
庙宇不知荒废了多久,神像蒙尘,彩漆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本质。
蛛网在角落里织出一片片灰蒙蒙的罗帐。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和潮湿的味道。
他背靠着一根还算完整的柱子滑坐下来,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肋下那道不算深却火辣辣的伤口。
追杀者的呼喝声似乎被雨幕暂时隔绝在外,但他知道,这安全是暂时的,脆弱得像一层薄冰。
就在他试图调匀内息,耳朵却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不同于风雨声、也不同于老鼠啃噬声的响动。
是从那尊倾倒在地、摔掉了半边脑袋的神像后面传来的。
是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吸气声。
黎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手无声地按上了腰间的短剑柄。
不是追杀者,这气息……太衰弱了。
他屏住呼吸,挪动脚步,悄无声息地绕到神像后方。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蜷缩在那里,衣衫褴褛,面色金纸,嘴角还残留着没有擦净的暗红色血沫。
老者的眼睛紧闭,但黎剑靠近时,他那满是皱纹的眼皮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
那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路的野兽般的警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老者看到黎剑,似乎察觉到他并非追兵,警惕稍减,但身体因痛苦而引发的细微颤抖却更加明显。
内伤,极重的内伤。黎剑只看了一眼便判断出来。
掌力阴毒,已伤肺腑,这老者能逃到这里,全凭一口精纯内力吊着,但也已是强弩之末。
四目相对。
废墟之外,风雨声中,隐约的脚步声似乎在重新变得清晰。
追兵在搜山。
救,还是不救?
救,意味着要耗费宝贵的内力,在这随时可能被发现的绝境,无疑是极大的负担,甚至可能拖着他一起死。
不救……看着这垂死的老者,黎剑发现自己狠不下这个心。
他暗骂了自己一声愚蠢,却已经蹲下身,低声道:“老丈,得罪了。”
不等老者回应,他双掌已然按上老者背心要穴,体内修炼多年的温和醇正的内力,如溪流般缓缓渡了过去。
内力一进入老者体内,黎剑便感觉像是撞上了一片紊乱而灼热的荆棘丛,老者的经脉受损严重,他的内力每前进一分都异常艰难,消耗巨大。
汗水迅速浸湿了他的鬓角,脸色也开始发白。
老者身体猛地一震,似乎想挣扎,但那股带着生机的内力涌入,让他濒临枯竭的丹田重新得到一丝滋养,剧痛稍减。
他不再动弹,任由黎剑施为。
约莫一炷香后,黎剑猛地撤掌,自己也几乎虚脱,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体内内力已然耗去大半。
而老者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股死气却消散了不少,呼吸也稍微顺畅了些。
老者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转过身,看着明显虚弱下去的黎剑,眼神极其复杂,有惊讶,有感激,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小友……何至于此……”他的声音沙哑干涩,“老夫……仇家将至,你自身难保,为何要救一个将死之人,徒耗功力?”
黎剑抹了把额头的汗,靠在冰冷的断墙上,扯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看见了,总不能当没看见。”
“看见了,总不能当没看见……”老者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颤巍巍地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龙眼大小、色泽温润的珠子,非玉非石,表面似乎笼罩着一层极淡的、不断流转的氤氲光华,仔细看去,那光华中仿佛有无数细微的景象生灭,似真似幻。
“此物……名为‘蜃珠’。”老者将珠子郑重地放到黎剑手中。
珠子触手温凉,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接触点蔓延开来,仿佛直接连通着某种虚幻的领域。
“蜃珠?”黎剑握着珠子,感觉体内的虚弱都似乎被这奇异的触感冲淡了些许。
“嗯,”老者点头,神色凝重地告诫,“持此珠,于其上以心神刻下独属于你的‘引梦咒印’,之后,你心中所念之梦境,便有可能……化为真实。”
“化梦为真?”黎剑心头剧震,这简直闻所未闻。
“不错,现实中力所不及、求之不得之事,或可在梦中实现。”老者语气急促起来,显然时间无多,“但切记!切记!最初三次引动梦境,最为凶险!蜃珠之力初融于你心神,尚未驯服,梦境极易出错,扭曲,甚至……反噬其身!万万不可在梦中妄求过于宏大或危险之事!”
他喘了口气,死死盯着黎剑的眼睛,强调道:“熬过三次,人珠相契,梦境方能基本稳定,你所念内容大多可以呈现,蜃珠甚至能自行补全、修正你梦中疏漏之处。但……莫要完全依赖它,它终究是‘梦’,偶尔仍会理解偏差,生出些多余、过分乃至无效的枝节,福祸难料……”
就在这时,庙外远处,一声清晰的呼哨划破雨幕!
老者脸色一变,猛地推了黎剑一把:“走!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从后面破窗走!记住我的话!慎用之!”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显然不打算与黎剑一道逃走。
黎剑知道不能再犹豫,将蜃珠紧紧攥在手心,对着老者重重一抱拳:“保重!”随即身形一展,如狸猫般从神像后方的破窗翻了出去,落入庙后更深的荒草与黑暗之中。
他一路疾奔,直到找到一处被茂密藤蔓遮掩的山壁凹陷处,才再次停下。
外面追兵的声响似乎颇为杂乱,有些朝着废庙方向合围而去,但更多的声响似乎朝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而去。
黎剑靠在湿冷的石壁上,心脏狂跳,不知是为了自己的侥幸逃脱,还是为了那老者的结局。。
他急忙摊开手,盯着掌心那枚氤氲光华流转的蜃珠。
化梦为真……前三次,极易出错,甚至反噬……
巨大的诱惑与强烈的警告在脑中交战。
最终,疲惫、伤痛,以及内心深处那份无法排解的孤寂与怀念占据了上风。
他此刻不想什么神功秘籍,不想什么滔天权势,只想……寻一处安宁,见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他依老者所言,集中精神,将一缕心神缓缓注入蜃珠。
珠身微热,那氤氲光华似乎活跃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在那光华之中,以意念勾勒出一个简单而独特的符号——那是他记忆中,与青梅竹马的阿沅一起在村后大榕树下刻下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标记。
引梦咒印,成。
然后,他闭上眼,在心中默念,不,是近乎祈祷般地勾勒着梦境:
“让我……再见见阿沅吧……就像小时候那样,在村口的小溪边,看萤火虫……”
念头刚落,手中的蜃珠微微发热,一股难以抗拒的困倦感如同潮水般袭来,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
……
没有预兆,场景已然切换。
月光如水,清澈地洒在潺潺流淌的小溪上,溪水泛起细碎的银鳞。
夜风温柔,带着青草和野花的香气。
无数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在溪畔草丛间、水面上翩跹飞舞,划出一道道如梦似幻的光轨。
而那个穿着粗布花裙、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就赤脚站在溪边清凉的鹅卵石上,正回过头来看他。
是阿沅,**岁年纪的阿沅,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脸上带着他记忆深处最纯净、最灿烂的笑容。
“剑哥哥,快来呀!你看这只萤火虫,好亮哦!”她朝他招手,声音清脆得像溪水敲击石头。
黎剑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这熟悉的景象和声音融化。
所有的疲惫、伤痛、被追杀的惊惧,都暂时远去了。
他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朝着那片温暖的光晕走去。
然而,就在他距离阿沅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异变陡生!
溪水仿佛瞬间被墨汁染黑,倒映的月光变得惨绿。
飞舞的萤火虫发出的光不再是温暖的黄绿色,而是幽幽的、鬼火般的惨绿光芒。
阿沅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然后像劣质的颜料一样剥落。
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开始渗出浓稠的、暗红色的血液。
她那明亮的眼眸瞬间变得空洞、怨毒,死死地盯着黎剑。
“黎剑——”
不再是清脆的童音,而是一种混合了无尽痛苦和怨恨的、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嘶嚎。
“你为何背弃誓言?!你说过要永远保护我的!你为何背弃誓言?!”
她尖叫着,原本稚嫩的小手猛地伸出,指甲在惨绿的光线下变得乌黑尖长,以完全不符合她年龄和体型的恐怖速度,一把死死掐住了黎剑的脖子!
冰冷!僵硬!如同铁箍!
黎剑感到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强烈的窒息感瞬间剥夺了他的力量。
他拼命挣扎,却撼动不了那小手分毫。
阿沅,或者说那顶着阿沅面孔的恐怖存在,七窍流血的面孔几乎贴到了他的脸上,那双流着血泪的空洞眼睛,死死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你为何……背弃……”
……
“嗬!”
黎剑猛地坐起,从那个无比真实、无比恐怖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激起一片尘土。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将里衣完全浸透,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脖子上,传来清晰的、火辣辣的疼痛感。
他颤抖着手摸去,指尖触到的,是几道清晰的、深紫色的淤青指痕!那形状,正与梦中阿沅的小手吻合。
反噬……这就是蜃珠的反噬!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比面对追杀者时更甚。
然而,还未等他从那梦魇的余悸和脖颈的剧痛中缓过神——
“嗒…嗒…嗒…”
清晰而沉稳的脚步声,踏着庙外泥泞湿滑的地面,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压迫感,正朝着他藏身的这处石壁凹陷而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跳间隙上。
黎剑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肌肉再次绷紧,比刚才躲入废庙时更甚。
他死死攥住了手中那枚依旧温凉、却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蜃珠,另一只手,缓缓地,再次握住了腰间的短剑柄。
指痕在颈,脚步声近。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那越来越近的、索命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