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述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如同巨兽般蛰伏的、令人窒息的紫禁城的。意识是混沌的,双腿是绵软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宫道两旁高耸的朱红宫墙在夜色中向他压来,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引路太监手中那盏昏黄的灯笼,投射出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影,映照在冰冷光滑的石板路上,也映照在他那张惨白、泪痕与血污交错、如同鬼魅的脸上。太监沉默着,步履平稳,甚至连呼吸都轻不可闻,但这份刻意的平静,在阿克敦看来,却充满了无声的鄙夷和怜悯——不,或许连怜悯都没有,只是一种对即将毁灭之物的漠然。
宫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然而,阿述律知道,他并未真正逃离。那道皇权铸就的无形枷锁,已经死死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并且蔓延出去,缠绕住了他京郊宅邸里的每一个亲人。
夜风凛冽,吹拂着他湿透后冰凉的官袍,激起一阵阵寒颤。他府上的轿夫和随从早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见到自家老爷如此狼狈不堪、失魂落魄地踉跄出来,无不骇然失色。管家阿克苏(这是他多年的心腹老家奴)抢步上前,一把扶住几乎要软倒的阿述律,触手一片冰凉濡湿,再看到老爷额头的青紫血痕和涣散无神的双眼,心中顿时沉到了谷底。
“老爷!您……您这是……”阿克苏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他伺候阿述律几十年,从落魄书生到二品大员,从未见过老爷如此模样,即便是当年卷入最凶险的党争,阿述也总能维持住至少表面上的镇定。
阿述律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死死地抓住阿克苏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老管家的肉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喉咙里滚动着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回……回府……”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锣。
轿帘放下,隔绝了外界可能投来的探究目光。轿子被稳稳地抬起,向着阿克敦的府邸行去。轿厢内一片黑暗,只有偶尔从帘隙透入的、街边店铺灯笼的微弱光芒,一闪而过,映亮阿克敦那双空洞、充满了极致恐惧的眼睛。
在这狭小、黑暗、颠簸的空间里,紫禁城中发生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地冲击着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皇帝那年轻却冰冷如同万年玄冰的面容,那带着讥诮和绝对掌控的冷笑,那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的话语……尤其是最后那如同最终判决般的威胁——
“万剐凌迟……你的九族……所有与你阿述律有血缘牵连之人……无论男女老幼……在你面前……一刀一刀……受尽世间极痛而死……让你亲眼看着……你的血脉……是如何因你之故……在这人间彻底断绝……”
“不——!!!”阿述律在内心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双手猛地抱住头颅,指甲深深陷入发根,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脑海中被那血腥恐怖画面充斥所带来的煎熬。他仿佛能看到老母亲那慈祥而茫然的脸,在刀光闪过瞬间变得扭曲痛苦;看到妻子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被绝望和剧痛填满;看到年幼的孙儿、孙女们天真无邪的笑容,在凄厉的哭喊中化为血肉模糊……
“呃……”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猛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冷汗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瞬间湿透了刚刚被夜风吹得半干的里衣。他蜷缩在轿子的角落里,身体缩成一团,如同一个受到极度惊吓的孩童,然而他眼中所承载的恐惧,却远非孩童所能想象。
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府邸那熟悉的朱漆大门出现在眼前,门楣上御笔亲题的“阿府”匾额,在灯笼的光线下,往日觉得是莫大荣耀,此刻却像一道催命符,冰冷地悬挂在那里。
阿克苏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阿述律下轿。府门前的家丁们看到老爷这般模样,都吓得噤若寒蝉,垂手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喘。阿述律几乎是半靠在阿克苏身上,才勉强站稳,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府门,眼中没有丝毫回到家的放松和温暖,反而充满了更深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陌生感。
这里,还是他的家吗?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人间炼狱的入口吗?
他被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跨过高高的门槛。府内庭院深深,抄手游廊曲折回转,往日只觉得是权势和富贵的象征,此刻却觉得阴森逼仄,仿佛每一步都走在通往刑场的路上。廊下悬挂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老爷,您……”阿克苏试图询问,声音充满了担忧。
“闭嘴!”阿述律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锐,“谁都别来烦我!滚!都给我滚远点!”
他甩开阿克苏的搀扶,踉踉跄跄地朝着自己的书房方向走去。他现在无法面对任何人,无法面对妻子关切的眼神,无法面对儿女的询问,更无法面对老母亲那可能出现的、毫不知情的慈爱目光。每一道目光,此刻都像是一把刀子,在凌迟着他的良心,提醒着他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
“哐当!”书房的门被他用力推开,又在他身后重重关上。他背靠着冰凉厚重的木门,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地板上。书房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勉强勾勒出家具摆设的模糊轮廓。
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包裹了他。但这黑暗,反而让他有了一丝短暂的安全感——至少,在这里,他暂时不用再伪装,不用再强撑。
寂静之中,皇帝的话语再次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
“朕知道,你们这些老臣,心里都在想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你袖中暗袋里那柄淬了‘相思子’剧毒的匕首……贴身藏的那几管‘霹雳火’炸药……”
“你那些小心思,在朕眼里,不过是孩童的把戏……”
“你的生死,你家族的存亡,从来就不由你决定,而是由朕……”
“万剐凌迟……”
“咔嚓!”阿克敦猛地一拳砸在身边的地板上,指骨传来剧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羞辱!前所未有的羞辱!他阿克敦,宦海浮沉近三十载,自诩聪明过人,就算贪墨,也自认为做得巧妙,足够隐蔽。可原来,在皇帝眼中,他就像那戏台上的丑角,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隐秘,所有的自以为是,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如同掌观纹!
他以为自己带进去的是保全体面的最后手段,却不知那根本就是皇帝允许他带进去的,是为了更好地欣赏他绝望挣扎的道具!他就像一只被猫捉住的老鼠,猫并不急于吃掉他,而是用爪子反复拨弄,欣赏着他惊恐奔逃、最终力竭的丑态。
这种被彻底看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感到恐惧和……愤怒。然而,这愤怒刚刚升起,就被那灭族的威胁瞬间浇灭,只剩下更深的、无力的寒意。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如同一条被抽去了脊梁的瘌皮狗,只剩下狼狈的外表和一颗被恐惧彻底蛀空的心。丧家之犬……刺猬……皇帝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此刻的状态,不就是如此吗?失去了皇帝的信任(或许从未真正拥有过),失去了往日的权势依仗(那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失去了平静的心态,甚至差点失去了选择死亡的权利……他还有什么?只剩下这身狼狈的皮囊,和那拴在悬崖边上、随时可能断裂的、系着全家性命的细线。
“啊啊啊——!”他压抑地低吼着,双手疯狂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那些恐怖的念头从脑子里抠出去。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皇帝的冷笑,家族的惨状,如同最顽固的梦魇,牢牢扎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身体的冰冷和地板的坚硬,让他稍微恢复了一丝理智的思考能力。他不能一直这样沉沦在恐惧里。皇帝给了他三个月的时间,这不是恩赐,是更残酷的刑罚。他必须行动起来,为了那渺茫的生机。
他挣扎着,扶着门板,艰难地站起身。摸索着走到书案前,颤抖着手,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昏黄的灯光驱散了书房一角的黑暗,也映亮了他那张苍白、憔悴、如同瞬间老了十岁的脸。
书案上,还摆放着他平日里批阅的公文,几本闲书,还有一方他颇为喜爱的端砚。往日里,这里是他运筹帷幄、处理政务、享受权力带来愉悦的地方。而此刻,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
他坐到宽大的太师椅上,身体却无法放松,依旧僵硬地绷着。他开始强迫自己思考皇帝交给他的差事——彻查河南、山东等地赈灾银票贪污案。
三百万两白银!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足以让任何贪婪之徒铤而走险。而且,这笔银子是从户部拨出,经由层层衙门,最终到达灾民手中。这其中的环节之多,牵扯的官员之广,可想而知。这根本就是一个马蜂窝,一个巨大的、遍布荆棘的泥潭!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够将三百万两官银几乎吞得无声无息?
阿述律的眉头死死锁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自己门下、关系网中可能与此事有牵连的人,一个个在脑海中过筛子。
首先想到的是他的门生,现任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的李子德。李子德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精明干练,但也……颇为贪财。漕运和盐引上的一些好处,李子德也参与其中,分润了不少。这次赈灾银两的调拨,户部是源头,李子德虽然不直接主管此事,但以他的职位和钻营能力,很难说他完全不知情,或者……没有插手分一杯羹?
还有河南布政使崔文耀,这也是他阿述律的门人,当年花了大力气才将其放到那个富庶(如今是重灾区)的位置上。崔耀此人,能力平庸,但最是善于逢迎和捞钱。河南灾情如此严重,赈灾银两却不见踪影,崔耀绝对脱不了干系!他每年送给自己的“冰敬”、“炭敬”,还有那些珍贵的古玩字画,难道其中就没有沾染着灾民的血泪和本该救命的银两?
山东按察使赵伟柱,虽然不算他的核心门人,但也多次向他示好,逢年过节礼数周到。山东官场盘根错节,赵伟柱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他是否也参与了瓜分这笔巨款?
一个个名字,一张张或谄媚或精明的面孔,在阿述律脑海中闪过。他的心,一点点沉入更深的冰窖。他几乎可以肯定,他门下的人,绝对牵涉其中!而且,可能不止一个!他们利用他的权势作为庇护伞,或者说,他们孝敬上来的部分钱财,本身就来自于这些肮脏的勾当!他阿克敦,虽然不一定直接参与此次贪污,但他过往的纵容、他收取的好处,无形中为这些蠹虫提供了生长的温床!
“蠢货!一群蠢货!!”阿述律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既是骂那些胆大包天的门人,也是骂自己。他恨他们的贪婪无度,给自己招来如此杀身灭族之祸;更恨自己当初为何要收受那些好处,为何要维系这张看似风光、实则危机四伏的关系网!他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却不知自己早已被拖下了水,如今更是被推到了悬崖边缘!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如果彻查,势必要将这些门人一个个揪出来。这意味着,他要亲手斩断自己经营多年的势力网络,要成为官场上的“孤家寡人”,甚至会成为众矢之的!那些牵扯其中的官员,为了自保,会如何反扑?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反咬自己一口?毕竟,自己屁股底下也不干净!皇帝虽然暂时用此事拿捏他,但若是被政敌或者那些涉案官员爆出他其他的贪墨罪行,皇帝会如何反应?会不会顺势就将他也一并清理了?
而且,这些门人中,不乏知道他不少隐秘之事的人。比如李卫,就经手过他好几笔来自盐商的巨额“孝敬”。如果动了李子德,他会不会为了活命,把自己也拖下水?
可不查?或者查不出结果?
阿述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皇帝那冰冷的目光和“万剐凌迟”的威胁,如同梦魇般再次浮现。不查,就是抗旨,就是认罪,就是带着全家走上那条最残酷的绝路!皇帝绝对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那位年轻帝王的冷酷和果决,他今晚已经见识得足够深刻了!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几乎无解的死局!
查,是死路一条(可能被反噬,可能事后依旧被皇帝清算);不查,更是立刻就要面对最惨烈的死亡!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冷汗再次冒了出来,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他瘫在太师椅上,仰头望着书房顶部精美的藻井彩绘,那上面绘着祥云仙鹤,寓意着长寿和超脱。可此刻在他眼中,那些图案却扭曲变形,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在嘲笑着他的困境。
恐惧,如同最浓重的雾气,再次将他紧紧包裹。他害怕查案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阻碍和反扑,害怕那些门人狗急跳墙的报复,害怕自己过往的罪行被揭露,更害怕……害怕三个月后,他依旧无法给皇帝一个满意的交代。
到时候……万剐凌迟……
“不……不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
他猛地坐直身体,双手撑在书案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中闪过一丝疯狂和决绝。为了活下去,为了家族不被毁灭,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
他必须查!而且要查得彻底,查得漂亮!他要比皇帝想象的更加狠辣,更加果决!
他要主动出击,他要……大义灭亲!
是的,大义灭亲!这是目前唯一可能博取一线生机的方式。只有表现出与过去彻底切割的决心,只有拿出足够分量的“投名状”,或许才能让皇帝看到他的“价值”,或许才能在事后,看在他“戴罪立功”的份上,对他的家人网开一面——哪怕最终他自己依旧难逃一死。
想到这里,他的心如同被刀绞一般疼痛。那些门人,虽然不乏利益勾结,但其中也有跟随他多年,鞍前马后,甚至帮他处理过不少棘手之事的人。如今,为了自保,他却要亲手将他们送上绝路……
一种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涌上心头。这就是官场吗?这就是他汲汲营营大半生,最终得到的下场?树倒猢狲散,不,他甚至要亲手把树上的猢狲一个个打下来,用它们的尸体,来铺就自己家族那渺茫的生路。
“呵呵……呵呵呵……”他发出一阵低沉而苦涩的冷笑,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和诡异。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滑落,沿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书案上,洇开一小团湿痕。
他哭了。为自己,为家族,也为那些即将被他抛弃和牺牲的门人。尽管他知道,哭没有任何用处,眼泪洗刷不了罪孽,也改变不了皇帝的决心。但这巨大的压力、恐惧、愧疚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除了这无声的流泪,他找不到任何宣泄的途径。
他就像一个行走在无边黑暗中的独行者,前后左右都是深渊,脚下只有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钢丝。他战战兢兢,恐惧万分,却不得不继续往前走,因为停下来,就是万劫不复。
这一夜,阿述律书房里的灯光,一直亮到了天明。他如同一个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时而瘫软在地,无声流泪;时而如同困兽般焦躁地踱步;时而又伏在案前,用颤抖的手,写下一个个名字,勾勒着可能的线索和突破口,以及……哪些人,可以作为第一批“牺牲”的对象,来向皇帝展示他的“决心”和“能力”。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深黑转为墨蓝,继而透出微弱的晨曦。阿述律抬起头,看向窗外,眼中布满了血丝,脸色灰败,如同大病初愈,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但他那双原本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眼睛深处,却多了一丝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左右逢源、安稳度日的满臣阿述律了。他成了一只为皇帝捕猎的鹰犬,而猎物,很可能就是他昔日的同党和门人。这是一条布满荆棘和鲜血的不归路。
但他,别无选择。
为了那微乎其微的、能让家人活下去的可能,他必须走下去,哪怕双手沾满鲜血,哪怕灵魂永堕地狱。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平静,还有作为人的最后一丝温情和底线。剩下的,只有在那极致恐惧驱动下,求生的本能,和一颗逐渐变得冰冷坚硬的心。
作者有话说:这章里人物的名字都有改动,但姓没改,希望大家在看的时候帮我找出那些没有改的名字,谢谢。[亲亲][亲亲][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