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西山 第8章 夜半钟声听鬼话

金乌西坠，薄暮冥冥。龙小满和陈述再次前往张员外家，三花猫一如既往趴在小满肩头。

陈述有些紧张，忍不住悄声问龙小满：“他们不会看出来这猫是假的吧。”

龙小满将三花猫放在陈述怀里：“你看它像不像假的？”

三花猫毛色丰厚柔软，随着呼吸起伏，模样十分漂亮，至少他看不出这是假的。

于是陈述老实抱着猫，带龙小满往张员外家去。

远远便能看见张员外家那粉白墙头和红漆大门。张员外家门首的门子还记得陈述，见他去而复返，连忙问道：“小道爷何事？”

陈述一本正经道：“上午我法器带的不齐，恐有后患，所以再来查看。”又侧身向门子介绍龙小满：“这位是我师姐。”

那门子听闻，连忙进去问他家老爷，隔会儿出来恭敬的请陈述和龙小满进去。

一路往院内宗祠走，途经一座假山翠屏叠嶂，绕过后有座亭子供人休息。

亭子安把躺椅，上面躺着个古稀之年的老爷，老爷脚下搁了几个银酒壶。只见他面皮发红，神情昏昧，显然青天白日已经喝了不少的酒。

门子带着陈述和龙小满向他问安，半响他睁开眼皮看了陈述一眼，含糊道：“哟！道士！捉鬼呐？”说着又嘻嘻笑了，伸手一挥：“这府里，有鬼！哈哈哈！”

接着他踉跄起身，也不理会众人，捞起酒壶灌了一口，自顾自走了，又听他口中唱戏般哼到：“这浊浊红尘～哪如黄泉乡～不如——归去～”

待他走远了，门子道那是他们家老太爷，早年也曾高中举人，光耀门楣，一时间也是风光无限。只是后来家中有些变故，老太爷受了打击大病了一场，醒来精神便有些不正常。

门子有些唏嘘向身后两人投去一撇，期望得到同样的回应，无奈他身后的两人：小道爷年纪尚轻不会安慰人，女娘衣着鲜妍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

就连人家手里那猫，看起来都比别处机灵。

陈述和门子冷脸相对，龙小满在一旁十分无辜。

也是，这两个方外之人，如何能明白凡人一生的跌宕起伏。

门子回头继续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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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门子不注意，陈述落后两步，悄声问：“他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小满亦悄声笑答：“不知道呀，也许是觉得你厉害吧！”

陈述狐疑的看龙小满一眼，得到龙小满肯定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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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穿过一小门，出去的小院则种着芭蕉，并两棵海棠。龙小满见了十几分欢喜，心里暗算着赶明儿也在山庙后院里栽几颗芭蕉，下面安一把躺椅，也是十分快活。

正想着，只听门子道：“到了，小道爷。”

只见院中桑树参天，夏日中叶片绿得发黑，门子送到这里就退下了。

龙小满来到风门处揭掉封印符咒，陈述取出根引魂香来放在院中木桌中，点燃以后一股异香钻出，他二人避在一旁阴影处。

又过了好一会，周遭起了一阵乱人眼的风，再一看，风门处有个脑袋在探头探脑——那鬼白日造陈述驱赶，这会儿颇有些警惕，迟迟不肯出来。

陈述看着有些心急，正待动作，又听一旁有蚊虫一样细碎的人声，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找了一圈，发现是芭蕉叶下两个巴掌大的小人，穿着奇怪的衣裳，小小的脑袋伸出去巴巴望着那风门口张望的老鬼，看起来比陈述还心急！

龙小满也看见了，她悄悄过去在两个小人儿旁蹲下，在他们惊惶之时，一把捏住他们要尖叫得嘴巴！她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从包里摸出几粒瓜子拿树叶包了递给他们。她朝风门口老鬼努努嘴，俩小人儿立刻会意，吭哧吭哧抱起瓜子来到院中桌上，又去抱了拇指大的小银杯来，里面盛满了龙小满给的琥珀酒。

小人儿一个侧卧桌上一个跪坐一旁，一面喝酒，一面嗑瓜子，看起来十分逍遥。

老鬼终于忍不住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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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小满袖中垂落出去几根莹白的丝，白丝像有生命一样自地上无声无息的过去缠住老鬼双腿。

老鬼瓜子还没磕上，就见墙角有动静，凝神去看，就见陈述背着桃木剑自阴影处走出来。老鬼吓得都瓜子掉了一地，起身就要跑，没跑两步就摔到地上，才却惊觉自己被缠成了麻花，随着她挣扎越缠越紧。

这年头，做鬼都是高风险呐。老鬼欲哭无泪。

龙小满走过去将她扶起，让她坐在桌边，向老鬼捻裙行了一礼，口中道：“这位娘子，我有一事相求，往娘子允肯。”

老鬼被龙小满一叫立刻顿住，隔会儿身上阴气如潮水一般褪去，原本模糊混沌的身影渐渐明郎——却是个四十多的妇人，这妇人被她唬得一愣，呆呆的点了点头。

龙小满上前替她解开身上大半的丝，又给了她一捧瓜子，口中甜甜道：“娘子，我师弟鲁莽，先时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又道：“他来时听娘子在讲此地供过金蚕，他又一向急躁惯了，当时未曾听个分明，如今却有一桩旧事牵连其中，还望娘子仔细讲讲此事。”说着又给妇人斟酒。

妇人接过酒，怯生生地看着陈述。

陈述抱着猫在一旁坐下扮演黑脸：“好好讲！讲清楚了才送你回去！否则！……”

他故意停顿，惹得妇人急忙开口：“这事儿大概发生在五十年前，那时候战乱纷起，天下没个安息之处。我们这里也难以避免，乱世之中，大家都是苟且而已。

虽然有蚕神，但当时蚕神已经沉睡多年，战乱多年，大家一直过的十分艰难。族中长老便希望有人能够唤醒蚕神，试图一窥往后生机。

这个人便是望，她自小是跟着她奶奶在舅娘家长大。她爹娘在她几岁的时候就没了，望的奶奶便怨她克死了爹娘，常常骂她丧门星，家里姐妹多，她常常吃不饱。

她爹娘在时与我家相邻，我那时刚刚掉了孩子，常躲在墙根处哭，望小时十分伶俐可爱，偶然撞见我哭就把自己攒了许久的糖给我。

只是自从她爹娘去世后，望渐渐地不会说话了。

家人口中那些辱骂的话语像一根尖刺刺向望，她悄悄哭过，对着人却只是笑。

她那时生活很是不易，常常去后山捡些各种各样的东西换钱。也是天意，那年江上涨水，她在后山捡到了一位伤重的少年郎，她不敢带回家，只是偷偷带些食物给他，幸好她常常在山里走，识得些草药，揉碎了喂给少年，他竟也慢慢好起来了。

他说他叫春。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就是蚕神。他选择了望。

望知道以后又偷偷哭了，她告别了奶奶，被族长安排居住在族中供蚕的庙里，让我照顾她饮食起居。

族长也希望她能静心养神，以听神灵指引。于是偌大的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望喜欢一个人在神庙里，这里没有指指点点和流言蜚语。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春的存在，因此她不孤独。

被蚕神选定之后，她便做不了煮蚕缫丝这活儿了，她总说听见了它们在哀嚎，好热！好烫！每日每夜一刻不停歇。

后来，她想明白了，它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活着，她收了多蚕丝，把它们一根一根捋顺，再编织成一整片的丝绸。

她做的丝绸，光泽亮丽触手轻薄，见过的没有不夸的。我这套就是她给我做的！”——妇人说着抬袖给龙小满看，只是此去经年，再鲜妍的丝绸也褪色了。

妇人放下手无声地叹口气，又继续说：“如此她在庙里过了三年，现在想来那应当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几年了。

那时候战乱渐渐已经平息，我们的日子也逐渐稳定。

这年她刚满十七，已经是十里八乡难得的美人。不知哪里流传出来的，说娶了她的家里就会得到蚕神格外的眷顾。

媒婆踏破门槛要给她许亲，她都摇头。后来我几番问她，她才偷偷比划着说：她要嫁给她的春郎。

她居然念着蚕神，如此大逆不道！我赶紧打住她。神明，是不会娶凡人为妻的。

望却觉得没关系，她愿意用她的一生在庙里供奉神明，直到死去。

我想劝她，但我知道劝不住。

有一天，望着急忙慌来找我，说春失踪了。这里到处都没有了他的气息。

我终于忍不住告诉她，其实我们一直都看不见春。没人见过她口中的春。

神明不愿意的话，凡人是看不见神明的。

望的眼里一下失去了光彩，她以为她被他的神明抛弃了。

我见状不忍，连忙说，万一是春有事，暂时离开了呢？

望眼里蓄满了泪，她知道，没有。

春就是不在了，他的气息消散在了世间。才知原来神明也会死。

原本给她归宿的神庙此时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将望吞噬。

望不再见人，她将自己锁起来了。媒婆们依旧不肯罢休，每日都在门口张望。流言越发夸张，已经变成了望有神明的偏爱，得到望就能得到天赐的祝福！

没多久望突然打开了大门，连续多日的不见天日，让望看起来苍白又透明。她环顾一周，最后随手指了一位媒婆，她答应了媒婆的说亲。媒婆高兴疯了，她代表张家大公子而来！

我以为她想通了，真心的为她高兴，张家富裕，大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又一心喜爱她，多次来在庙门前看她。她嫁过去，至少不用吃苦了。

望的亲事很快就定下来。

成亲那日，我去给她梳妆，木梳刚梳在发上就断成两节。这对成昏的人来说，往往显示着不吉利。

我十分惶恐，望见到后，冲我摆摆手，将梳放入袖中。又若无其事地抿了红唇，镜子里的望一如既往的美，可是有什么却不一样了。

她眼睛晶莹明亮，嘴角带着一丝笑，仿若尘埃落定。

出门的时候，望告诉我，晚上东北角的风大，没事儿就早早关门。

我不解其意，问她怎么了。

望笑着摇头，指着床边，那件衣服是送我的，希望我能喜欢。

我总觉得望当时应该想说什么，开口的时候，却又后悔了。

可惜我当时没有拦住她。

迎亲的队伍吹着唢呐走远了，他们带走了望。

三更不到，大火自东北角燃起，成冲天之势。我躲在家中，庆幸听了望的话。

隔日一大早，就有人敲响我的门，说望死了，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我赶着过去，望就像是那蚕茧一样，被裹在白色的丝线中。蚕茧保护了她，她看起来仍然很美丽。

望的旁边还有具女尸，烈火之后浑身焦黑，面容被大火烧了大半。

我听见有人说，这女子为避难而来，跟着她的阿婆一路到这里，打算定居。又有人说曾见这个女子和张家大公子一同出入，怕是又私情。被望知道了，望气不过，一把火将女子住宅烧了个干净，自己也没跑出来。真是害人害己！

他们劝着女子的阿婆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只有我知道不是的，望不是善妒的人，她心里装着她的春郎。她做得如此决绝，必定是为了失踪的春。

我去问阿婆他们到底做了什么，阿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抱着女子的焦尸上了板车拉着慢慢走了。

望的家人没来。

张家大公子还穿着喜服，被人扶着来看了眼，就失了魂。张家也不管望了，他们扶起大公子又闹哄哄的走了。

望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

她活着时，孤孤单单，死了还是无人问津。

我叫来家里丈夫，帮我把望带回家，给她换上她以前的衣服，在后山中望最喜欢的梨树下，将望葬下。

无论有什么前因，人死以后都成空了。

只愿望的下辈子可以开心一点，如果能遇见春的话，两个都有个好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