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霍无归怪异地看过来,姜别坦然回望:“怎么了?”
霍无归平静地和他对视一阵,收回目光。
片刻后,看守去而复返,恭敬地冲着三人弯下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籍惊了:“居然真让我们进去!”
他瞪着眼睛看向径直往前走的姜别:“你在信里怎么说的?慕容临原来这么好说话的吗?”
姜别脚下没停,霍无归也迈开长腿阔步跟了上去。于是苏籍就像个麻雀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最后面,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蹦,叽叽喳喳的。
姜别和霍无归两人都没嫌他烦,但也都没理他。
到了门洞正中,引路的脚步一停,转过身来:“三位请留步。”
姜别道:“怎么?”
守卫摊出手来:“请解兵刃。”
姜别和霍无归皆是皱眉。
对于走江湖的来说,这要求多少有些欺人太甚。姜别语气淡了一点:“什么规矩?”
苏籍凑近姜别耳边:“之前慕容临说过,流觞洲是寻欢作乐之处,兵刃带煞,会坏了兴致,故而不论高官贵爵还是武林盟主,入内都不能带武器,后来就成铁律了。”
姜别“哦?”了一声,不置可否,眼神却始终停在守卫身上。
这人腰间坠着一块桃花状的墨玉腰佩,玉质温润,和一身铠甲有些不搭。四周守卫之中,配此玉者不过十之一二,他状似无意看过一圈,收回目光。
他始终一动不动,守卫也一直维持着躬身肃立的姿势。霍无归腰间未佩刀剑,苏籍也两手空空。苏籍凑在霍无归身边,只觉得城门吹来的海风冷飕飕的。
片刻,姜别忽而一笑,说道:“阁下这玉雕得精巧。”
守卫顺着目光一看,下意识往甲胄下面藏了藏:“寻常玉牌而已,公子谬赞了。”
谬赞确实谬赞,但这玉佩估计也不大寻常。
姜别向他偏了下头,并不多言,并不多言,自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包,点了点数量,确认根根皆在,才将它慢吞吞递过去。但就在即将交到人手上时,他却又向后一退,道:“若岛上出了乱子,慕容洲主应当会护我们周全吧?”
那守卫怔了一瞬:“公子说笑了,流觞洲从来没出过乱子。”
“是吗?”姜别这才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守卫领三人彻底穿过城门,躬身行礼告退,却在擦身而过时在姜别耳畔说了一句“洲主在埋香楼等您”。
他声音很小,姜别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回过头,见那人向他隐晦投来一眼,才消失在光影交界处。
姜别有些计较,正想同霍无归说说此事,就见苏籍中风似的在霍无归面前手舞足蹈,讶然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哇——”
“这是瑶池仙宫吧? !”
姜别:“……”
他抬头望去,亦有一瞬怔愣。
面前之景唯八字可以形容:歌台舞殿,纸醉金迷。
——这是一条繁华到不似人间的街市,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皆是镶金馔玉的亭台楼阁,檐角的灯笼上嵌着明珠宝玉,映得半边天亮如白昼;空气里都是醉人的酒香,靡靡丝竹从雕花的小窗里漏出来,和在夜风里,经久不息。
姜别蓦然想起宁蔚说御京“冷清得很”那番话来。
和流觞洲一比,御京确实冷清。
这里处处透着一种穷侈极欲的奢靡感,如果说御京是端庄华贵的女子,而这流觞洲就是妖冶惑人的妖姬,朝歌夜弦,百媚千娇,夜夜笙歌到天明。
“这可都是曹炎的家业啊……”饶是苏籍这种博闻多识的江湖万事通也不由目瞪口呆,“我算是领教墨龙富贵里的富贵二字到底怎么写了!”
他到底是少年心性,兴奋起来什么都忘了。路过一家门口摆着鹿角虎皮的药铺时,他撸着袖子迈着腿就要往里进,被姜别一把拉住:“我不是白带你进来的。”
“知道知道!”少年心领神会,“不就是夜明集的下落吗?交给在下就是!”
姜别这才松开拽着他后领的手,任凭苏籍一溜烟没了影。
路上人潮涌动,姜别下意识往霍无归那边靠了半步,抬头问道:“我要去见见那个慕容临,你一起吗?”
霍无归眉毛都没动一下,脚步却跟了上来。
二人并肩而行,一个气度俊逸,一个浩然如山,在繁华的街市上格外扎眼。不住有路人回头张望,姜别起初不明所以,在无数次被回头偷瞄之后,终于恍然大悟。
他兀然停下脚步,拽了一下霍无归的袖子:“霍无归,你能笑一笑吗?”
霍无归:?
姜别声音很低:“你现在几乎相当于把‘暗杀慕容临’这五个字写在了脸上一样。”
霍无归:……
按照姜别呈给慕容临那封拜帖的说法,姜谷主此番是初次下山游历,身边若跟了个苦大仇深杀气腾腾的煞星,难免惹人起疑。
“就当是为了你的任务,还有我的任务,”姜别说,“笑一笑又不会死,你小时候——”
霍无归看了过来,姜别一顿,没接着往下说。
那时候的阿朗虽然看上去偶尔有点阴沉,但天性纯真,吃到好吃的会笑,听说了有趣的会笑,看见姜别也会笑。
自重逢后,姜别有意识地克制自己不要总去想起那些回不去的往日,可这会也不知道哪来的执念,非堵在他面前不让走,偏要人笑一个才肯罢休。
沉默片刻,霍无归竟真的试着勾起了唇。
因着这抹很淡的笑意,那张常年冷峻的面容瞬间冰雪消融。街上不知哪家花楼洒下来的暖光温柔地映在他的颊侧,模糊了唇边残留的半分凌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奇怪的错觉。
像不常碰酒的偶然喝了点陈年烈酒,不多,也就一杯,整个身子就停在那若有若无的眩晕感的阶段。
于是姜别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盯着霍无归看了有一会了。
霍无归眼皮半垂着,睫毛圈出一片阴影,眼神里带着一点疑惑,好像在问姜别怎么了。
姜别仓促地错开眼神,欲盖弥彰地抿了下唇:“这样就对了,你要多笑笑,不然到时候慕容临被你吓跑了,我找谁要夜明集去。”
听了这话,霍无归的胸腔震了震,这会儿才是真正笑了。
他口不能言,笑起来的时候气息沉沉地从胸腔里传出来,像一柄小槌,毫无预兆地轻轻敲在了心底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说来也怪,人不笑的时候姜别不愿放过他,如今姜别又莫名觉得恼。
他猛地背过身,硬邦邦扔下一句“不准乱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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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香楼并不难找,倒不是因为它修得有多么标新立异,而是流觞洲里就没有不知道埋香楼的人。
乍一听,埋香二字听起来像与楚馆秦楼里的风流脂粉有关,到了地方才知道是吃饭的酒楼,高有六层,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这个时间的埋香楼十分热闹,打尖的大多是江湖客,酒过三巡后各个面红耳赤,姜别穿过大堂时听了满耳朵的当年勇,什么“老子当年单刀赴会”,什么“我一招便取那贼人性命”,再不然就是“我与鬼针银面有过命交情”。
姜别眼神一扫。
嗯,不认识。
与吹牛那人同桌的偶然与姜别对上视线,眼神从迷离到清醒,最后一个机灵,赶忙在身旁人后背猛拍一记:“你快看你快看,那人是不是鬼针银面??”
“嗯?”吹牛的满脸被酒气催的通红,眯着眼睛看了老半天,“唔……好像是有点……”
同桌的兴冲冲问他:“你们关系那样好,他为什么不来跟你打招呼?”
吹牛的一愣,自然不能被人揭了短,虽是心里有些嘀咕,却仍旧强撑着气势梗着脖子嚷嚷:“别瞎说!人姜谷主压根就没下过山!”
同桌的也愣了:“可你刚才还说……”
“我刚才说什么了?”吹牛皮的理不直气也壮。
“他还带着银面具呢,气质俊逸潇洒,和话本子里说的一模一样……”
吹牛皮的一拍桌案,竖眉道:“全天下戴面具的多了去了,怎么,戴个面具就都是姜别了?长得帅的也都是姜别了?如今什么人都上赶着往上凑,打着鬼针银面的名号招摇撞骗,回头我可得好好和姜谷主说道说道!”
……
“两位楼上请。”
带路的跑堂按照慕容临的吩咐,一路带着姜霍二人往六楼去。
埋香楼高六层,越往上人声越少,隐隐能听见很婉转的琵琶小调。姜别搭着扶手走得不徐不疾,随口问道:“你们这也分天地人字号吗?”
“那都是御京里那些老字号的酒楼故意拿架子的,”跑堂的也不怕得罪人,回头笑道,“咱们这埋香楼从不拒客,不分三六九等,一楼二楼是散桌,三楼四楼是雅间厢房,再往上就是听曲儿的了。”
姜别点头道:“慕容洲主确有陶朱之才。”
那跑堂的笑嘻嘻“哎”了声,道:“那还真是让公子说中了。咱们东家喜欢热闹,逢年过节就在这儿办‘埋香宴’,若是端午中秋这种小节就在一二楼办流水席,除夕元宵这样的就全楼歇业,吃喝全算我们东家的!”
只听这番描述,姜别脑海中跃然而出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热情好客的模样,待见了慕容临本人,才发觉自己的想象偏得有些离谱。
雅间珠帘轻响,一位锦衣男子执扇坐在帘后,听见姜别他们进屋才款款站起,用扇子挑开珠帘,侧身而出。
他约摸三十五六的年纪,长相自有一派风雅,山眉凤眸,周身琳琅满目全是配饰,光腰上便挂了玉佩,垂绦,还有一条亮金金的腰链,整个人完全可以用珠光宝气四个字来形容。
“姜谷主,”他展扇掩去下半张脸,只露出笑意盈盈的双目,竟对着姜别行了一套女子的见面礼,“久闻鬼针银面大名,今日终于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从扇子后面抬起眼皮来,不动声色地将姜别打量一个来回,在看到其身后的霍无归时,突然眼睛一亮:“这位是……”
“这是我弟弟,”姜别回以一揖,笑着解释,“有点怕生,不爱说话,洲主见笑了。”
说着,他转了一半的身回去,悠悠道:“姜朗,还不快来见过慕容洲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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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流觞洲(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