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姜别回守京槐小院时霍无归没在,但他能感觉到,自出宫门后便有一道气息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直到他进门才悄然离去。
路过主卧时,姜别向里瞥了一眼,无端想起花胜白那句不着调的“他性子倔,找一个人找了好些年”。
花胜白喝醉了酒,说的话颠三倒四,霍无归分明就是因为受伤才没走的,又哪里是借酒装疯。
那这句找了他好些年……又有几分真呢?
姜别在门口站了一会,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轻轻推开了原本就没关严的门。
这屋子现在是霍无归在住,床头放着姜别给的药罐,盖子大敞着,兴许是忘了盖,又兴许是来不及。姜别犹豫片刻,上前盖好,出来时轻轻带上了门。
接下来的几天,姜别每天都往天极宫跑,不过却没再见花胜白出现过。
赵安身上这毒很精妙,以十几种药材炼制而成,其中一味主药很具有迷惑性,既可以是寒性蛇毒,也可以是热性虫毒,甚至存在二者混用的可能。光是这一味药的变数,便衍生出了数十种解毒方案。
如果中毒时日尚短,再或者患者底子不错,那么姜别大可开两副方子同时喂服,因为其余的药材配伍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只要剂量控制到位,就算风险高一点,假以时日也可逐步祛毒。
但赵安不同,毒性蔓延已深,再加上他这副身子早已因连日昏迷而虚弱至极,不可能再经得起半点折腾。
姜别把推断尽数说给赵清宵听。赵清宵沉默很久,道:“姜先生,我只要一句话,这毒,到底能不能解。”
“我需要详细的毒方药解。”姜别说。
赵清宵当即道:“先生可以随意翻阅御医署的所有藏书,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便是。”
姜别不再多言,只领命告退。
他心里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杯水车薪。
这毒乍一看并不难解,实际上入毒的药材和配伍都颇为生僻,解毒时稍有不慎便很容易搭上一辈子闯出来的名声。在医毒两道中,这一类极为邪门的被称为“寡毒”,大多都被收录在《夜明集》里,姜越生前就偶然得过残卷誊本。
《夜明集》的著者,江湖人称“血鹿生”,是除却玉箫鸣血,盘江狂墨,银山狼啸这三绝之外的第四绝,虽不那么人尽皆知,但世上有名的寡毒,譬如红玉莹,大多都和这血鹿生沾点边。
这《夜明集》是血鹿生耗尽心血所写的毒经秘典,若能得此集,那么赵安的毒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至于哪里能找到《夜明集》……
姜别在药铺蹲守两日,终于等到了来买药的苏籍。
“夜明集?”苏籍听姜别说完来意,一拍脑门道,“仁兄稍等!”
他从腰侧掏出一本很袖珍的册子,往地上一坐就开始呼啦啦往下翻。姜别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小字密密麻麻,大概是听到什么就往上面记一笔。
“找到了,”苏籍翻翻找找半刻钟,终于一拍大腿,兴奋道,“‘笑春风’,慕容临!”
一谈起这些江湖轶事来苏籍就两眼放光,他拉着姜别在路边随便找了个茶水摊坐下,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神神秘秘道:“十年前,江湖诸门派齐聚碧落巅,摆阵斗武八日,只为决出一物归属,仁兄猜猜为的是什么?”
“夜明集。”姜别平淡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答案,相比于苏籍的兴奋,姜别的反应相当无趣。苏籍有点扫兴,撇撇嘴道:“是啊。要我评价,虽然说是血鹿生的绝笔吧,但我觉得一本不知所云的册子不值得各家如此大动干戈。”
姜别不语。在医术这方面苏籍学艺不精,对血鹿生三个字所代表的东西没有切身体会,就像他对于碧落巅一无所知一样。
“后来呢?”他示意苏籍往下说。
他话音未落,茶摊老板远远喊了句:“二位喝点什么?”
“先不用,待会儿!”苏籍回了一声,又转过头来,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又道,“话又说回那场比武,架势虽然摆得大,实际有名之辈却不算多。当时隐侠早就退隐江湖好多年了,狼王人在漠北对这些没兴趣,最后的结果毫无悬念,自然是便宜了那姓曹的。”
“曹炎赢下夜明集后不久,便在澜州大张旗鼓地举行了一场拍卖会,连夜明集也在拍卖名单之内。他费尽心思将这物什拿到手,又转手要让出去,哪有这样的毛病?听闻消息的各家再一次蜂拥而至,结果又闹了个大乌龙。”说着,苏籍用指节叩了叩桌面,学着说书人的语气道,“曹炎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却在拍卖会上公然将它赠给了一个籍籍无名的人!”
“这人就是慕容临。这场拍卖会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他背靠盘江狂墨,名声一跃而起,被江湖人谑称‘笑春风’。”
“说实话,这称号什么意思,他慕容临能不懂吗?可人家偏就欢欢喜喜地受了。他借着曹炎的东风粉墨登场,头几年一直在帮着曹炎张罗流觞洲的事,后来流觞洲越来越红火,一年四季歌舞不停,流进流出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曹炎又豪气冲天地把流觞洲的事务全权交给了他,他这才彻底摆脱了拾人牙慧的名声。最近这个人名声大噪,有传闻说御京的药被他截胡了,所以才这么贵。”
“他本事这么大?”姜别问。
苏籍正要往下说,只听那茶摊老板放下手里的茶碗,又喊道:“你们到底点不点啊,白坐着位置算什么意思?”
“都说了先不喝,等会儿!”第二次被打断,苏籍有点不耐烦了。
“嘿!你这人什么态度!”那老板也生气了,把抹布往盆里一摔,“什么都不点还白坐人家的位置?去去去!不喝茶就滚,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你——”
“两碗茶,多谢。”
二人同时开口,姜别声音略高一筹,那老板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
茶很快上来了,在寒冷而潮湿的空气里泛着白雾,姜别把其中一碗推到苏籍面前:“喝吧。”
苏籍这会儿才觉得口干舌燥,但又不好意思喝:“我……”
姜别看出来他的窘迫:“不用你付。”
可苏籍还是摇摇头,很倔强地说:“我不白喝你的。”
他还不是侠,但在这些方面一向很有骨气。
“怎么是白喝,”姜别率先提碗,“我请你喝茶,你同我讲明白那慕容临,算我买你的消息。”
道理确实不假,苏籍犹豫片刻,还是慢吞吞喝了一口。
说实话,这茶不算香,但少年一向不挑。
“说到哪儿了?”
姜别提醒:“说到慕容临近来截了南洋来的药。”
“哦对,”苏籍想起来了,“那流觞洲不是个岛吗?南洋来的好药材先往流觞洲过一遭,再往御京运,价格就是他慕容临说了算了。”
姜别放下茶杯:“你倒是对流觞洲了如指掌。”
“刚来这边时想去碰碰运气来着,不过岛上看守森严,进不去。”苏籍三两口喝完一杯茶,也不怕烫。
姜别问:“去那干什么?”
“就……”少年声音一下子低了,“听说灵芝很补身子,我想着弄一支来给我娘煲汤喝。”
“什么叫弄,”姜别勾唇,“偷?”
侠肝义胆但囊中羞涩的苏小侠登时涨红了脸:“你说什么呢!我好心与你说这么多,你怎么——”
姜别打断他:“那什么人才能进流觞洲?”
苏籍还丧气着,气鼓鼓把脸扭过去不肯再说。姜别只得好言再问一遍,他这才没好气道:“至少也得有头有脸的。”
说罢,还凶巴巴补了一句:“反正就你这样的肯定没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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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姜别在霍无归的房中一直等到三更半夜,烛火将尽时,霍无归才终于风尘仆仆推门而入,玄色劲装还沾着未消的寒露。
见了姜别,霍无归眼中显而易见一抹讶然,显然没料到姜别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我要去一趟流觞洲,”姜别甚至没等他坐下便开了口,“你同我一道。”
霍无归一边解配剑一边往这边走,手中倏然一顿:
——流觞洲?
姜别颔首。
霍无归缓步走近,在姜别对面坐了下来,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为何?
“夜明集在慕容临手中,”姜别言简意赅,“没有它,解不了天极宫那位的毒。”
“之前你万般不想挑明和长公主的关系,想必你在她面前应该也没提过你我之间的事,”他看着霍无归的眼睛,很干脆地说,“我没法向她开口要人,但我需要你帮我,所以你自己想办法脱身。”
霍无归眉峰微蹙。
姜别歪了歪脑袋。
霍无归和他不咸不淡地对视一会,忽而用唇语说:巧了,刚好我也要去流觞洲,有任务。
姜别下意识问:“什么任务?”
但他乍然想起霍无归不怎么说这些,便摆摆手,意思不说也行。
那只手无意挥到了霍无归面前,被宽掌一把捉住,在手心落下五个冰凉的字:
——暗杀慕容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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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流觞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