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归此时面色并不好,背后的烧伤很严重,需要尽快上药包扎,苏籍急吼吼扯了个蒲团让霍无归坐下,对着他的后背比划了半天,无从下手。
“你在青霞门这么多年,看来是什么都没学会,”身后传来姜别的声音,语气不善,“让开。”
苏籍下意识要反驳,却被姜别推到一边。
姜别从袖口中摸出一个布囊,取出两颗药丸来,指尖捏碎成粉,再用银匙在火上烤过,二指捻着轻轻挑起伤口上沾着的碎布灰烬,再把药粉一点一点敷上去。
他手下极稳,一番动作行云流水,苏籍颇为诧异:“你平时随身也带着这么多药?”
姜别眼也不抬:“青霞门里顺的。”
“你也是大夫?”苏籍静静观察他的动作,熟练,流畅,浑然天成,定是千锤百炼过的,便问,“师从何门?”
姜别没答。
姜别上药时,霍无归就盘膝而坐,一动不动,好似不知道疼似的。而苏籍则对医术没什么兴趣,便自觉让开,把昏迷的郑钧拖到门外老树上五花大绑起来。
回来后,药还没上完。
二人之间的气氛十分诡异,好似各自憋着一股火,苏籍不知道事出何因,自然也不会无趣地凑上去问一嘴。
他在还未苏醒的苏母身侧坐了下来,伸手探了一下母亲额头温度,然后往火堆里又添了几块柴。
破庙里十分安静,只能柴火的噼啪声断断续续地响,苏籍很久没睡个好觉了,这会儿终于救出母亲,难免心思一松,很快便有了困意。
朦胧之间,他好像听到姜别说了什么,没听全,只有“自作主张”“擅自行动”之类的寥寥数语。
然后霍无归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差点打翻了姜别手里的药粉。
然后姜别就把他叫醒了,把药粉往他手中一塞,让他替霍无归上药。
苏籍睡眼惺忪,如手捧千斤:“在下……在下手拙,可能不怎么会……”
“死不了就行,”姜别冷笑着,淡淡扫了一眼霍无归,“毕竟,若非是你出的好主意,他也不会受伤至此了。”
苏籍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我害了仁兄?”
姜别没说话,只是挑了一下眉,仿佛在反问:不是么?
苏籍被这一下激怒了,梗着脖子道:“分明就怪这场不知怎么就烧起来的邪火才对!我们都计划好了从药房撤退,偏偏那姓郑的刚好就在,偏偏火还越烧越大,这才让仁兄难以脱身!”
姜别冷嗤:“若你二人没有轻举妄动,我又何须——”
后半句戛然而止,姜别的目光悬在了某处,苏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姜别在看霍无归的背影。
张牙舞爪的烧伤之下,一道惊心触目的刀疤横亘在肩头到肩胛骨的位置,一看就是陈年旧伤,疤痕已经泛白了。
姜别收回目光,转头就往门外走。
苏籍被气得够呛,也懒得问他干什么去。
破庙外夜凉如水,山头烈焰腾空,照得半边黑夜如明昼,漫天灰烬就这么飘了下来,落在了姜别的脚底。
姜别仰头看了一会,目光缓慢转向了郑钧。
郑钧。
好久不见了。
他手腕一翻,露出藏于身后的刀来,缓步上前,面无表情地举起刀,一刀正正砍在了郑钧的膝盖骨缝里。
剧痛之下,郑钧猛然转醒。他正要痛喊出声,姜别却手疾眼快封住了他的哑穴,再一转刀刃,只听骨骼发出一声轻响,生生再嵌进去了三分。
郑钧的嚎叫被封在喉中,疼得冷汗直流,求生的本能让他想躲,于是他手脚并用蹬踢了半晌,整个人却依旧纹丝未动,反倒是膝盖处失血更快,浸染了一地,他便不敢动了,整个人呼吸粗得像牛。
姜别蹲了下来,目光平静,像看钉死在案板上的鱼。
“你不记得我了。”他轻轻地说,“十五年前,你亲手把我交给了姜越,如今十五年过去,你却不记得我了。”
郑钧恐慌的眼神里先是露出了一抹疑惑,随后便是惊悚,见了姜别如同见了鬼,扯着嗓子奋力叫喊,却一个音节都未曾发出。
姜别垂下眸,慢慢地抽出血肉中的刀刃。
郑钧整张脸因恐惧和疼痛而扭曲得有些吓人,他疯了似的摇着头,剧烈喘息间带着濒临崩溃的颤抖,嘴唇哆哆嗦嗦地着做着口型:别杀我,我可以解释!
“解释?”姜别笑着摇摇头。
解释什么呢?解释他为何明知道姜别即将面临的处境,却还是将年幼的他卖给了姜越么?
“利字当头,我不怪你。”姜别的声音温柔至极,“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间因果,报应不爽,你也应该能懂我吧?”
他看了郑钧一会,目光柔情似水,却反手又是一刀。
郑钧痛得一口气没上来昏死过去,姜别掐着人中强行将他唤醒。
“聊聊天呗?”他残忍地笑着,用被血浸透的刀面拍在伤口上。
“我跟着姜越这么多年来,别的没学会,唯二者,甚是自傲。”
姜别用刀锋轻柔在郑钧的伤口周围游走,感受着刀下的肌肉在巨大的恐惧和痛楚之下发抖,收缩。
“一是医术,二是能免疫百毒的这幅躯体。”
挑选半天,姜别决定这一刀落在膝盖的骨缝里,他最知道从这里入刀有多疼,但最疼的还不是刀。
——而是姜越送给他一碗一碗的毒。
“十五年来,没人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郑钧,没人知道你把我卖进玉云谷后,我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鬼日子。”
姜别感受着刀锋刮破血肉的手感,这是他幻想了十几年的瞬间,每一刻他都要细细品尝。
“这些年我总盼着姜越给我个痛快,让我就这么死了算了,可惜这世间就是这么残忍,求生的人活不了,求死的人却破破烂烂地续着一条命。”
“……我有时候会想,我到底犯了什么滔天的罪行,才落得如此下场。后来我明白了,不是我不好,而是你们,是你们害我至此,你们一个个……都死有余辜。”
姜别笑了,擦了擦下颌上溅到的血。
无数个剧毒发作、疼到无法入睡的夜里,他无数次请求上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算了。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可他偏偏就是死不了。
当时姜别还小,他还总能想起以前那些什么都没发生时的日子。他疼到昏迷,吐到失去意识,梦里就这么回去了,回到了那些明媚的春光里。
可醒来后,他依旧还在阴暗湿冷的卧房,姜越周正威严的面上浮出一丝惊喜的笑容,继而再端上一碗更毒的药汤。
……
姜越的毒术,是用他的命堆出来的。
十二岁那年,自从他第一次喝下姜越递上的毒、濒死之时误打误撞写下解药的药方之后,姜越仿佛看到了千载难逢的医学苗子,一喜之下竟当众宣布要收他为义子。
之后,姜越不知从何处搜罗来无数奇毒,蛇毒,虫毒,鱼毒,兽毒……年少的姜别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毒药,也第一次发现原来不论味道如何,毒发起来都是一样的痛苦。
每一次强行给他灌下毒药后,姜越都带着那种变态般残忍的期待逼着他写解方,全然不顾他毒性未消,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像被无数虫蚁啃食,疼得甚至连动一下指头都难。
饶是如此,姜别总是不负众望。
短短十几年里,这些毒方和解方让姜越名震四方,他成为了当今江湖最高明的毒师,玉云谷也随着他的出人头地而声名鹊起,成为江湖上最赫赫有名的毒宗。
姜别就在一碗一碗的毒药中炼就了百毒不侵的体魄,但姜越并不知道这一切,于是姜别决定找一个机会让姜越身败名裂。
方法很简单,给姜越写一张假的方子,等姜越信以为真将这张方子流传出去,早晚会有人发现药不对症,姜越德不配位的事实也就能被世人所知。
姜别这么做了,但他却远远低估了姜越的疑心,也远没想到姜越究竟有多么丧心病狂。
——为了验证解方是否有效,姜越竟把毒药解药同时喂给了山下染疫前来求医的农户。姜别亲眼看见那人在庭院里哀嚎了三个时辰,最后还是没能撑住,爆体而亡。
……他永远记得姜越那天看他的眼神有多么恐怖,也永远记得那农户死得有多么哀怨凄怆。
从此之后,他写的每张药方都沾着那农户的血。
……
郑钧昏了醒,醒了昏,口鼻呛着泥血,双腿血流如注,几乎被砍成了肉糜,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姜别终于玩够了,停了刀,朝郑钧稍微偏了偏头。
郑钧的那双眼里还浸着怨毒,就这样盯着含笑的姜别,逐渐模糊地看不到影子。
待身体里最后一滴血流尽,他双目圆睁,最终死在了一滩血泊里。
姜别蹲在原地,看了他很久。
看着他口中吐出的鲜血慢慢凝固,在月光照射下反射出黑红的颜色。
看着他原本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像失去活力的死肉一样瘫软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因久蹲而发麻的大腿开始颤抖,姜别这才站起身来,把沾满了郑钧的血的刀随手一扔。
然而,就在这把刀落地的那一刹那又突然凭空而起,下一瞬,明晃晃地横在了姜别的肩上——
身后传来一股淡淡的甜香。
是霍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