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派去燕城那边的人回了。”管事推门而入。
两日前,裴一雪已从桃源县回到西塘县。
他立在窗前,手中轻捏着张信纸,问:“如何?”
“这些个当官的就嘴上说得好听,真当有事找上门去翻脸比谁都快。”管事愤愤不平道。
“四季他们去找人直接被拦在门外,本以为是守门的小厮狗眼看人低,哪成想堵了两天后终于见到范巡抚说明缘由,范巡抚却睁眼说起瞎话,说什么府试结果只有谢公子一人有异议,因一人且没有确凿证据下没法去大动干戈。
可此次榜首严恒,乃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位列榜首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旁人不敢说,其中缘由大家都心知肚明。
有些实力的少数考生惧怕青州严府钱势敢怒不敢言,大多考生知晓自己几斤几两,谁排得上榜都无所谓,事不关己。但作为巡抚,此事于公于私都有彻查到底的责任。
再者我黎明药堂于他有救命之恩,如今他不给几分薄面,却如此拿乔,当初说的什么日后赴汤蹈火之言都是狗屁不成?
当初他遭对家追杀重伤中毒身无分文,求到我们头上,我们也该关门将人挡在外头让他自生自灭,也免得好吃好喝供他大半个月还顾镖局护送他回燕城,到头来救出的却是此等的一个白眼狼。
青州严府仗着钱势肆无忌惮,十里八乡也见怪不怪了,范巡抚睁眼置之不理,八成是和严府官商勾结。”
管事滔滔不绝地说着,自黎明药堂的名头打响之后,他还从未受过这样的气,而且还是被药堂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背刺,这样一想便更气了。
但人性大多如此,什么救命之恩?人只有在得到此恩情之前,求神拜佛竭力想活下去的**中,和得到恩情之后确认自己成功获救后的那一瞬,才会对恩人感激涕零。
待渡过苦苦挣扎的泥潭,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恩情也越发的渺小,越发令人记不起。
在更大的利益面前选择与曾经的恩人撕破脸,再正常不过。
“一个小插曲而已,不必过多在意。”裴一雪笑着,将手中信纸递给管事。
管事接过信纸展开,目光扫过一行行黑字,随之舒展眉头,语气中尽显扬眉吐气之意,“竟是京中的那位贵人来信?这下那位范巡抚再不愿彻查也得查了。”
裴一雪嘴角噙着笑,指尖轻敲着窗台,为确保此事万无一失,他除了遣人前去燕城求助,同时也往京城中递了信。
这严家还真是次次都往他的枪口上撞。
也不知在府试中作弊,严家嫡子严恒会受到怎样的处罚,他拭目以待。
还有此次巡抚的不作为,直接被上头撞破,理应不是那么好脱责。
翌日,彻查府试的消息被放出,传遍了青州大街小巷。
不出两日,彻查就有了结果。
凌宜省巡抚因玩忽职守,降为知府调往元洲,罚两年俸禄;原青州知府因受贿革职,流放黑江苦寒之地五年;青州严府之子严恒因行贿本次府试成绩作废,发配边城充军,严家一半家产充公。
而被严恒买通人顶替上去的位置,原本属于谢玉书。
一家欢喜几家愁,王家祖宅内欢聚一堂,挨罚的几家则恨得牙痒痒,心里有苦说不出,谢玉书无权无势,几年前才搬到青州也认识不到几个人,他们起初分明专门找了这么个软柿子捏,怎么也没想到会出这么一出。
从上头下来的消息,表明此事和黎明药堂脱不开关系,他们不清楚谢玉书如何能说动黎明药堂的神医如此大费周章,冒着得罪他们几家为官为富者往上递消息,但他们和黎明药堂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要没有黎明药堂多管闲事,他们这把暗箱操作将会神不知鬼不觉,哪能落得眼下这个下场?
心里堵着这口气,原凌宜省巡抚、原青洲知府和青州首富严家都盼着能有一个机会,一个把黎明药堂按下地狱的机会。
如今原凌宜省巡抚不敢轻举妄动,原青州知府心有不甘一时间却有心无力,反观严家却没什么好顾忌,严老爷老来得子一直将这个宝贝疙瘩宠得无法无天,现在因为黎明药堂去那等艰苦之地充军,严家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严家一半的财产被充公,但剩下的一半也绝不容小觑。
他们找上在青州最具竞争力的药堂,裴家药堂。
严家愿对裴家药堂无条件给予财力支持,条件便是让黎明药堂以最快的速度在青州从此消失。
黎明药堂二楼包厢,管事满脸愁容,“东家,今日前来药堂的病人只两位,还是熟客看在‘神医’的面上,买两副常备跌打损伤药照顾生意,除此之外便是找‘神医’来医治疑难杂症的五位,总得入账不到二两银子。这青州严家就一条疯狗,这是存着与我们同归于尽的心思啊!
裴家自有严家的财力支持,便广纳医者开展义诊,如今已一月有余,全然没给旁的药堂留下生路,青州境内四诊堂、万和堂、回春堂等中小药堂接二连三宣布歇业,黎明药堂也每日入不敷出,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以青州严家的财力,若执意与我们耗到死,恐怕得耗到明年去,我们恐怕无法支撑到那时。”
不仅药堂入不敷出,裴一雪所承包的药田药材有二分之一都是“卖”与黎明药堂,以往黎明药堂生意火爆消耗药材的速度也惊人,如今生意断崖式下跌,这二分之一的药材也砸在了手中。
剩下一半药材卖得同样不怎么顺利,合作的药堂生意与黎明药堂一样大不如前,歇业的歇业,余下苟延残喘的一天连个病人都见不着,又怎么会需要药材?
青州境内需补购药材的药堂,只有裴家药堂,但因着裴家与裴一雪的关系,裴家自是不会买裴一雪的货。
不花自家钱裴家不会心疼,做事全凭心意,这么久以来裴家药堂药材消耗巨大,青州境内的药材早已供应不上,裴家都是费财费力跑到青州境外采购的药材。
可以说青州药材商手里的药材绝没有存到第二天的可能,除了裴一雪。
此刻裴家就等着裴一雪求上门,好狠狠羞辱其一番,再冷言拒绝,谁叫裴一雪当初那般不识抬举,以为有个买卖药材的出路就能和裴家叫板。
若是当初一早同意裴家提议,让药田归裴家所用,裴一雪如今还能稳稳当当地做着管理药田的活计,又怎么会面临露宿街头的危机?
裴家给过机会,裴一雪不识抬举拒绝,如今后悔也晚了。
他们这次必定让裴一雪好好吃一吃苦头,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然后耗到裴一雪身无分文负债累累,再将这条买卖药材的产业收入囊中。
至于裴一雪这个人,当初那样有骨气,就得承担和裴家讲骨气的后果。
赶去乞丐窝自生自灭吧!
兜兜转转半个月过去,黎明药堂门可罗雀,裴家却也没有表面那般风光。
“严恒那小子当初可把你们吹上了天,如今都过了一月却还未有起色,亏得本官费尽心思将你们引荐给总督大人,如今看来跟街边那些蹩脚庸医也并无两样。最后三日期限,若还见不到成效,休怪本官翻脸不认人!”元洲裴家药堂包厢内,原青州巡抚挥袖气愤离去。
裴君好歹是这一地代的名医,被这番羞辱面子挂不住,脸色铁青嘴唇都气得抖。
但民不与官斗,更何况他们还开着药堂做生意,得罪这些做官的,便可能有一万种理由等着他们关门大吉。
“父亲不必和这些不懂丝毫医理的一般见识。”廖秋白递去一杯茶,“消消气。”
裴君摇摇头,没接茶水,“方总督的旧疾尚未有头绪,如今只剩三日便要交差,如何是好?范知府本就因被贬一事憋着火,就等着扒着方总督谋个好出路,若我们不能帮他搭上这条线,恐怕不好收场。”
前些日子他们还能想着边走边看,寻找法子,眼下过去这么久,方总督已然对他们失去信任,范知府更是急得跳脚。
裴君唉声叹气,廖秋白有些迟疑道:“父亲,我倒有一计,只是……”
“什么法子?”裴君猛然抬头。
“前几日黎明药堂诊治了一位病人,听说症状与方总督大致一致,在找过那位神医后隐约有了转好迹象,或许我们可从此下手。”
听廖秋白说完,裴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从黎明药堂下手不就承认他的医术,还不如一个不知从何处跑来的乡野老匹夫。
简直**裸地将他几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名气当众撕碎。
但如今又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们与黎明药堂势如水火,他们又怎会好心相帮?更何况范知府与黎明药堂也早撕破脸,别说黎明药堂出手医好方总督帮范知府搭线,只怕还会踩上范知府几脚。到时这笔账,范知府定会算到我们头上。”
与裴君眼神交流间,廖秋白扬起个胸有成竹的笑,“父亲无须过多忧心,人自然还得我们去治,黎明药堂绝不会有机会出现在方总督眼前。”
…………
西塘县黎明药堂。
“东家,有位病人在药堂等候多时了,坐诊的王大夫瞧过说是没什么大碍,但这位病人总喊着不舒服,非要执着地求神医给看看,您看?”管事轻声询问道。
“左右无事,带来吧,多半是自己吓自己,来看神医求个安心。”裴一雪混迹医药场上多年,见多惯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其中不乏没病但被自个儿臆想吓出毛病的。
身后管事应下,不久领来一个中年男人。
“神医。”中年男人激动地扑到裴一雪跟前,“我最近总觉得胸口憋闷得慌,呼吸困难,可能治?”
“莫急。”裴一雪示意男人在桌前入座。
待中年男人递来手,裴一雪例行把完脉,说:“没什么大碍,只需平日注意多加休息便好。”
“没什么大碍啊,那就好那就好。”中年男人若有所思。
裴一雪应了声,本就只是走个过场,没什么好多说的,准备送客时中年男人却问:“神医,我有一位远房亲戚有时也觉呼吸不畅,他家离西塘县太远,不便来此,想托我一块问问?
他这个心口啊,会隐隐作痛,还有肩膀后头、膀子、大腿也会痛,除了痛,和我一样胸口还闷闷的,呼吸也不甚顺畅,心脏还会突突地跳,可能治?”
裴一雪挑眉,他还从来没遇到有哪种病是他不能治的,不假思索道:“自然能。”
“如何治?用什么药?”中年男人急问。
心中推测完中年男人这位亲戚可能的病由,裴一雪道:“或许只需用药,或需药、针灸并施,望闻问切此诊断的过程缺一不可,见不到那位病人,没有哪位医者敢轻易给出治疗方案。”
中年男人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可我那位亲戚,当真来不了,他苦受病痛折磨,神医您就行行好,给个妥当的方案,只说如何治便好?用药用何种药?扎针要扎哪些个穴位?”
扎哪些穴位?还想自己动手扎针不成?裴一雪只觉好笑,这治疗方案任谁也不敢给,到时出了事,只会惹得一身骚。
他不松口,中年男人只得悻悻离去。
第二天,黎明药堂刚开门不久,中年男人便带着另一个男人要见神医。
裴一雪没过多追究,为何那位不便来西塘县的病人第二日就到了西塘县,直接把脉。
可见这位病人如中年男人一样,根本就没病。
这算什么?不会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家人都怕死,来这儿杞人忧天?
他将实情如实告知,没想到这二位非得拉他开药治病,无论如何规劝都不依不饶。